第十九章(3 / 3)

鄭泌昌望向了趙貞吉:“趙大人,皇上新的旨意上是不是要我們戴著刑具受審?如果沒有,請給我們去掉刑具,設座問話。”

趙貞吉沒有回答他,而是把目光慢慢轉向了譚綸:“譚大人,你說呢?”

鄭泌昌、何茂才這才循著趙貞吉的目光看見了坐在左邊案首的譚綸,而且穿著按察使的袍服!

兩個人的目光頓時黯淡了,愣在那裏。

譚綸已經看出趙貞吉的態度,他是想隱身在這件欽案之後讓自己出來扛頭,為什麼這樣一時還不明白,但這個時候如果自己態度不明,好不容易出現的這一次倒嚴契機就很可能失之一旦!因此他必須說話了,目光刷地刺向鄭泌昌:“聖旨上當然不會有讓你們戴不戴刑具的旨意。但你想知道皇上是怎麼看你們的,我可以念幾句旨意給你們聽。”說到這裏他站了起來,神態莊嚴地背誦起來:“上諭:‘朕四季常服不過八套,換幹洗濕,推衣衣(音:yì)之藩王使臣官吏將士,節用用之祿餉軍國之需,無時不念國步之艱、民生之難。渠料一蠶一繭一絲一梭皆吞沒於群蠹之口!……如此吞絲剝繭者若不一絲一縷從口中吐出,朕欲容之,彼蒼者天,其能容乎!’鄭泌昌,你不是問皇上要不要你戴刑受審嗎?旨意你聽到了,對你們這些巨蠹,皇上想寬容你們,蒼天也容不得你們。跪下受審!”說到這裏,他抓起驚堂木猛拍了下去。

堂威聲立時大作。

久在官場的鄭泌昌和何茂才知道,這時自己不跪便立刻會被刑杖擊跪,二人咬著牙跪了下來。

越是曾經大權在握後來又身涉重案的人越是明白,到這個時候,必須搬出靠山讓審案者有所忌諱才能減輕罪罰。鄭泌昌早就想明白了一條,天塌下來都隻有搬出織造局搬出宮裏才能頂住,人是跪下來了,神態依然不變:“落在你們手裏,無非一死而已。可各位大人不要忘了,我們的案子皆因織造局而起,楊公公不來,織造局不來,不知你們要我們招什麼?我們又有什麼可招?”

何茂才這時也又有了底氣,大聲接道:“案子審到朝廷,楊公公也應該出來幫我們作證。趙中丞,你們如果偏袒,朝野自有公論!”

趙貞吉此時依然冷著臉坐在那裏,並不答話。

譚綸此時心中已對趙貞吉這般態度深為不滿,擔子自己要擔,但絕不能讓他就這樣置身事外:“中丞,你是主審,欽犯如此頑劣,中丞應該有個態度。”

海瑞和王用汲也把目光直望向趙貞吉。

趙貞吉當然明白譚綸這話的意思,依然不正麵答話,把目光又望向了錦衣衛那頭:“是否請楊公公出來,跟他們見上一麵?”

錦衣衛那頭更絕,兩眼望著自己的鼻子,竟像沒有聽見他的問話。

趙貞吉有些尷尬了,目光又瞟向另外幾個錦衣衛。那三個錦衣衛也像石像一般筆直坐在那裏,眼觀鼻,鼻觀心,一動不動。

譚綸和海瑞、王用汲對視了一下目光,然後一齊望向趙貞吉。

趙貞吉有些羞赧了,猛拍驚堂木:“帶楊金水!”

堂上的書吏差役立刻同聲吼道:“帶楊金水!”

鄭泌昌、何茂才的耳朵同時“嗡”的一聲,腦子裏一瞬間出現了空白,滿耳朵嗡嗡聲中,隱約聽到背後傳來了腳步聲,像是同時有幾個人走了進來。兩人慢慢緩過神來,最不願想像也從來就沒有想到的結果出現了——楊金水也倒了?

高矮胖瘦四個太監抬著一把椅子把楊金水抬進來了。這時楊金水已經讓幾個太監按著洗了澡梳了頭換了衣,兩手被鐵銬銬在椅子兩邊的扶手上,臉色煞白,兩眼睜得大大的出神地望著上方。

腳步聲停了,接下來是椅子放在地上的聲音。鄭泌昌、何茂才卻仍然愣在那裏,不願回頭看了。

三個欽犯,兩個跪著,一個坐著,趙貞吉不吭聲,譚綸也不吭聲,海瑞、王用汲當然不宜吭聲,四個錦衣衛仍像石頭一般坐在那裏,堂上出現了不該出現的沉寂。

“哈,哈哈哈哈……”突然,鄭泌昌發出一陣大笑。尷尬的沉寂竟然被他這一陣大笑打破了!

除了楊金水仍然呆呆地虛望著上方,堂上所有的人都被他突然發出的狂笑怔住了,目光全望向了他。

一陣大笑過後,喘息定了,鄭泌昌緊盯著趙貞吉:“請問趙中丞,楊公公是不是和我們一起受審?”

趙貞吉這時臉冷得像鐵:“將楊金水即刻押送京師!”

堂外幾個押送的官兵吼應了一聲:“是!”

四個太監又抬著仍然兩眼虛望上方的楊金水走了出去。

鄭泌昌依然緊盯著趙貞吉:“好!好手段!我們的案子因沈一石而起,沈一石一案因織造局而起,現在你們把織造局撤走了,案子自然就落在我們身上了。”說到這裏他又把目光掃向譚綸、海瑞和王用汲:“可你們想沒想過,巡撫衙門、布政使衙門和按察使衙門是從來不產絲綢的。趙大人,各位大人,但不知接下來你們問什麼,怎麼問?那麼多絲綢和賣絲綢的錢每年每月往宮裏送,是不是問什麼我們就說什麼,扯上誰我們就供出誰!”緊接著他又望向了何茂才:“老何,沒有人會救我們了,不為自己為了家人我們也得自救!我說的話你聽明白沒有?”

何茂才本是一條硬漢,這時被鄭泌昌這一番難得的硬氣煽得那股熱血一下子衝上了腦門,用從來沒有過的眼神望著鄭泌昌:“老鄭,同僚幾年我他媽的一直看不起你。今天,我他媽的誰也不服,隻服你了,心服口服!”說著竟當著眾人向鄭泌昌磕下頭去,而且磕得山響。磕完頭他接著轉過了身子,抬頭望向趙貞吉,望向譚綸、海瑞和王用汲,大聲嚷道:“問吧!問吧!隻要你們敢問我他媽的就什麼都敢說!”

“我現在就問你!”海瑞拍案而起,“今年五月初三,新安江九縣的閘門你是奉誰的命令扒開的!”

剛才還咆哮的何茂才突然又愣住了。趙貞吉、譚綸、王用汲還有四個錦衣衛也都被海瑞這突如其來的一問緊張起來。

何茂才望向了鄭泌昌,鄭泌昌這時依然兩眼通紅,顯是在想著如何抵抗。

海瑞憤慨之極:“幾千百姓死於洪水,幾十萬人無家可歸!如此傷天害理,無論是你何茂才、鄭泌昌還是任何人,都死有餘辜!居然還要挾我們敢不敢問?我現在就告訴你們,沈一石貪墨受賄一案,新安江毀堤淹田一案,井上十四郎從臬司衙門大牢放出去一案,這三件案子不管牽涉到哪個衙門,不管牽涉到誰,別人不問,我海瑞也要一問到底!”

“牽涉到宮裏呢?”鄭泌昌硬聲反問。

海瑞:“尚衣監、巾帽局、針工局,皇上已經下旨徹查!宮裏還有誰牽涉到這些案子,你現在就說。說!”他又猛拍了一下大案。

鄭泌昌被他憋住了,知道自己這一套在這個海瑞麵前一點用也頂不上,避開了他,咬著牙轉望向趙貞吉:“趙中丞,是不是牽涉到任何人我都能說?”

趙貞吉不得不出麵阻止了,“啪”的也拍響了驚堂木:“大奸大惡從來冥頑不靈!”說著他倏地站了起來。

海瑞原就是站著的,譚綸、王用汲和四個錦衣衛這時都跟著站了起來。

趙貞吉:“鄭泌昌由譚綸譚大人會同北鎮撫司兩個上差審訊,何茂才由海知縣、王知縣會同北鎮撫司兩個上差審訊。恭奉聖命,身為主審,我把話說在前頭,這兩個人如果為了逃避罪責膽敢誣陷朝廷甚至誹謗聖上,《大明律》第一條第二款在,你們知道該怎麼做!”說完將驚堂木又重重一拍,接著深望了一眼譚綸,徑自走了進去。

譚綸:“將欽犯收押待審!”

四個差役立刻奔進來夾起了鄭泌昌、何茂才拖押了出去。

譚綸望向了海瑞、王用汲和四個錦衣衛:“諸位先到提審房稍候,我跟趙中丞商議後再審訊欽犯。”說完他也向後堂走去。

“那個海瑞是個南蠻。譚子理,你怎麼也不懂事?”趙貞吉跨進簽押房門取下官帽,譚綸還沒跟進來,當值的書吏便連忙進來接那官帽。

“出去!”趙貞吉一聲低喝。

那書吏嚇得連忙退了出去。

譚綸跟進來了:“我不知中丞這話什麼意思。”

趙貞吉:“真不知道什麼意思我就教你。”說著坐了下來。

譚綸心中不快也隻好坐了下來。

趙貞吉:“譚子理,你是誰的門人?”

譚綸怔了一下:“中丞有話直說。”

趙貞吉:“那我就直說。你譚綸是裕王的門人,我趙貞吉是徐閣老的門生,徐閣老又是裕王的師傅。皇上這一次把你把我還有裕王舉薦的兩個七品小官都派來審這個案子,聖意為何?”

譚綸聽出了他話中的深意,肅然答道:“當然是為了清除奸黨!”

“還有呢?”趙貞吉緊接著問。

譚綸想著,卻一時找不到答案,隻望著趙貞吉。

趙貞吉:“還有就是要看看裕王爺這邊的人到底可靠不可靠。”

譚綸有些警悟了:“請說下去。”

趙貞吉:“奸黨把持朝政二十多年,擾亂朝綱構陷忠良斂財貪墨,為什麼就一直不倒?是因為他們把大事小事都牽著皇上,動他們就勢必有傷聖名。剛才你在大堂上背讀聖旨能夠一字不差,為什麼就沒能從旨意中看出皇上的苦衷?皇上為什麼一麵說他老人家四季常服不過八套,一麵又要把楊金水押解進京,還要追查尚衣監和巾帽局?這是告訴我們,宮裏的事由宮裏去審。也是相信我們,這個案子交給我們便不會牽涉到他老人家。因為我們是裕王的人,兒子不會說父親的壞話。”

如此深刻,卻被他如此淺顯地一語道破,譚綸不由深望著這位泰州學派的大儒,眼中已露出了佩服。

趙貞吉:“我讓你領辦你還心生怨意!不讓你領辦,皇上會同意你一個小小的參軍連升三級出任浙江按察使?擔心我卸擔子,我是主審又是巡撫,這個擔子我卸得了嗎?退一萬步,就算我想卸掉這個擔子,你譚綸能擔得起!”

一連幾問,把個被高拱、張居正譽為國士的譚綸問得怔在那裏。

趙貞吉泄去了心頭的火氣,終於緩和了聲調,站起來在譚綸麵前慢慢來回走著:“你怎麼就不想想。鄭泌昌、何茂才一門心思要把事情往宮裏扯,往皇上身上扯,那個海瑞又不知道輕重,四個錦衣衛就坐在那裏,我們兩個都卷了進去,事情攪大了,就沒有退路。這一點你都不能領會?”

譚綸:“你也不給我交底,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怎麼領會。”

“我現在就給你交底。”趙貞吉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了,壓低了聲音,“第一,倒嚴就不能牽涉皇上,牽涉皇上就倒不了嚴,還可能牽禍裕王他們。不為你我安危想,為裕王爺、徐閣老那些朝中砥柱想,也萬萬不能有一個字牽涉到皇上。”

譚綸完全認同了他的見解:“第二呢?”

趙貞吉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目光更深了:“子理,你覺得胡汝貞這個人怎麼樣?”

譚綸又怔了一下,答道:“還算謀國之臣。”

趙貞吉:“就是倒嚴,也不能一竿子打倒一船人。像胡汝貞這樣的人我們就得保。還有一些名義上是依附嚴黨的人,其實都是皇上看重的人,這些人都要保。不保他們,反而是抬高了嚴黨。”

譚綸:“自然該保。”

趙貞吉:“那今年五月毀堤淹田的事就一個字也不能問。那件事是胡部堂結了案報給皇上的,其用意也是不願擾亂了朝政。這件事如果像那個海瑞那樣窮追徹查,就會牽連胡部堂,也會牽到皇上身上。這是第二條。”

這件事的始末譚綸都是親曆者,胡宗憲當時那樣處理,他也是讚成的。聽趙貞吉這樣一說,他由衷地重重點了點頭。

“第三條就牽涉到我自己了。”趙貞吉又站了起來,“看了上諭我也是萬萬沒有想到,皇上竟會讓我兼領織造局的差使?國庫空虛,北禦韃靼,南抗倭寇,今年都指著賣給西洋的五十萬匹絲綢。為了軍國大事,我必須以半價收購桑農的生絲。苦一苦百姓,罵名我來擔,你們可不能再掣我的肘。”

一條船上的人,如此掏肝掏肺地交底,況所謀者國,不謂不正。譚綸當然不能不接受他的想法:“你說的都對,再難,我們都同舟共濟吧。”

趙貞吉的臉舒展了,一隻手按在譚綸的肩上:“鄭泌昌、何茂才都不足論。你該做的是先去勸勸那個海瑞,把道理給他說清楚。他和你有深交,應該會聽你的。”

聽譚綸把話說完,海瑞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雙目微閉,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譚綸見海瑞這般神態,知他在想,便耐著性子坐在那裏靜靜地等著。

不平靜的反倒是王用汲,他明白譚綸所說的確乎關係重大,擔心的是海瑞卻未必接受。因此他坐不住了,輕輕站起來,拎起桌上那把壺,先給譚綸的茶杯裏續上水,又去給海瑞的茶杯裏續上水,這才給自己的杯子續上水,放下茶壺端起杯子慢慢喝著,目光卻始終望著海瑞。

等待畢竟是有限度的。見海瑞始終閉目端坐一言不發,譚綸站起來了:“不用想了。我譚綸奔走於朝野,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向裕王爺他們推薦了你海剛峰和王潤蓮。尤其是剛峰兄,你審鄭泌昌、何茂才的供詞得到了皇上這道旨意,已經是有大功於社稷了。救斯民於水火,清君側於一役,這都是最後一戰,聽趙中丞的,我們戮力同心吧!”

海瑞終於睜開了眼睛。

王用汲端到嘴邊的杯子停了,定定地望著海瑞。

海瑞:“我現在不能說答應你,也不說不答應你。譚大人,上諭派我們來審案,如果還沒有審就定了案,何必還要我們來審,朝廷下一道旨意就行。”

這可是駁不倒的理,譚綸剛才還慷慨激昂,一下子尷尬在那裏。

王用汲不得不說話了:“譚大人說的是為了謀國,剛峰兄說的是如何正道而行。既然都是為了朝廷為了百姓,我們好好審案就是。”

譚綸想了想,望向海瑞:“我還是剛才那句話,你們都是我舉薦的人,我既是為國薦賢,也得為友謀身。剛峰兄,你不要讓我為難。”

“先審案吧。”海瑞也站了起來,“隻要真正為了社稷為了百姓,我知道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