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送急遞的驛差現在哪裏?”呂芳開口了。
陳洪急忙接言:“回幹爹,兒子已把他扣在禁門值房裏。”
呂芳:“扣住他,不能讓他見任何人。”
陳洪:“曉得。”
呂芳:“錦兒。”
“兒子在。”黃錦應道。
呂芳:“這一坎得我去過了,得要半夜才回,主子那裏不能沒有人伺候,你去吧,主子習慣你。”
黃錦:“兒子這就立刻去沐浴更衣。”
呂芳:“主子要是問起,就說這封奏疏你們都沒看,告訴主子,就說我去鎮撫司詔獄了,去見那個高翰文。詳情待我回來一一向主子陳奏。”
黃錦愣了一下。
另三個秉筆太監都對望了一眼。
呂芳:“這件事要回話,就得明白回話。楊金水為什麼會瘋?江南織造局的事,楊金水和沈一石的事,或許那個高翰文知道一些內情,還有那個曾經跟了楊金水四年的女子知道一些內情。一切等我回來,向主子明白回話。”
“兒子明白了。”黃錦答著疾步走了出去。
呂芳跟著站了起來:“楊金水是我派到江南去的,有罪我會擔,你們都把心放到腔子裏,今晚都待在值房,這個消息一點也不能透露出去。”
三個秉筆太監:“兒子們明白。”
呂芳大步走了出去。
明朝的北京,除了紫禁城,“文官下轎武官下馬”處不知凡幾,平常百姓都要繞道而行。至若北鎮撫司衙門這座詔獄,那便是連文官武官都繞著走,不願意見到這道長有裏許高有兩丈的青磚深牆,更不願見到那兩道黑黝黝的生漆大門。年代久了,便傳出許多關於這條幽深的巷子和巷子高牆裏的話頭,都說天一黑,這條路上就有許多冤鬼遊蕩,黑角落處還時常聽到哭聲。因此這條路麵一年到頭都十分清靜,尤其到了黃昏後,不但沒有人走,鳥都不從這裏飛過。
兩盞燈籠在前麵照著,四個提刑司太監,一頂小轎,抬著呂芳從西苑方向進這條巷子已是戌時末,疾步無聲,很快抬到了黑漆大門前。
提燈籠的太監抓住大門左邊那環獸麵吞口敲擊了三下。
裏麵立刻傳來了問聲:“是老祖宗駕到了嗎?”顯然事先已有快報通告了這裏。
門外提燈籠那太監:“知道還問?開門吧。”
沉沉的大門從裏麵向兩邊打開了,早有一片燈籠光在裏麵候著,院子裏跪著好些頂戴。
提刑司提燈籠的太監又發話了:“老祖宗說,派兩個人引路就行,沒事的都歇著去。”
“是。”一地的答聲,中間閃開了一條路。兩盞燈籠一頂小轎飛快地飄抬了進去。
大門帶著嘎嘎的聲音又沉重地關上了。
外邊的人不知,以為鎮撫司詔獄裏隻有鐵檻鋃鐺關押待決官員的牢房,其實裏邊還辟有多處軟禁罪名未定待審官員的小院。
這裏就是其中之一。院中之院,也就是牆中之牆,一道鐵門鎖著,開鑰進去便是一塊數丈見方的院子,院內照例有一口井,靠牆根長滿了草,牆上還爬著青藤。靠北便是三間小屋,各有房門,互不相通。西邊一間關住被審的官員,正中那間是暗審口供的錄房,東邊那間平時空著,備作錦衣衛審問罪官累了時喝茶歇息之用。
這樣的院子照例是隻鎖院門不鎖房門,這時引路的錦衣衛開了院門的鎖,推開了門,在前麵引著,燈籠照著小轎進來了,停在了院內。
左邊那個提刑司打燈籠的太監掀開了轎簾,右邊那個提刑司打燈籠的太監伸過手攙著身著便服的呂芳從轎子裏出來了。
老祖宗親自審訊罪員,兩個錦衣衛可不能待在這裏,這時已退到了院門外,在外麵把鐵門帶上了,釘子般守著。
一個提燈籠的太監早已奔進正中那間錄房,點亮了座燈。
另一個提燈籠的太監這才領著呂芳向錄房走去。
之所以用提刑司的太監抬轎,是因他們才兼有密與提審罪員的差使。後邊抬轎的兩個提刑司太監站在院內,麵對門牆,前麵抬轎的兩個提刑司太監走到了靠西那間關罪員的房間門口,敲了敲:“高翰文。”
門從裏麵慢慢開了,現出了穿著粗布藍衫,梳洗後麵容憔悴的高翰文。
提刑司太監:“有話問你,出來吧。”
高翰文從門內慢慢走了出來。
東邊那間屋子的窗欞後,芸娘兩隻眼透著不安在靜靜地望著院子外。
提刑司那太監靜靜地領著高翰文進了錄房,桌上放著一盞燈,燈光柔柔地照著坐在桌子後身穿便服的呂芳。高翰文與呂芳二人的目光對上了,呂芳滿目的慈祥,高翰文心中一動,怔怔望著這個人,默默站在那裏。
按理,參加過殿試的進士都見過皇上,自然也就都見過須臾不離皇上左右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隻因嘉靖帝二十年不上朝,三年一屆的殿試也不去主持,因此大明朝嘉靖二十一年後的科甲官員都無緣一睹天顏,自然也就不認識呂芳。
呂芳輕揮了下手,提刑司太監連忙退了出去,輕輕將錄審房的門帶上了。
高翰文這才敏感到今日有些不同,目光不禁向那張桌麵望去,桌子上並無紙筆墨硯,難道今日審訊不用記錄?帶著疑問的眼光忍不住又望向了呂芳。
呂芳:“我不是來審你的,不用記錄。坐吧。”
高翰文默默地在他的對麵坐下了。鎮撫司的規矩,問官不說,罪官是不能問對方身份的,高翰文隻能仍望著呂芳,在心裏猜著此人是誰。
呂芳一眼便從他眼裏看到了心裏,平和地說道:“我叫呂芳,現在司禮監任掌印之職。”
盡管早已心如死水,高翰文這波瀾一驚還是非同小可,立刻站起了,跪了下去:“罪員高翰文拜見呂公公。”
呂芳坦然受了這一拜,待他拜完後,煦煦地說道:“請起,坐吧。”
高翰文再站起後就沒有進來時那般平靜了,坐下後臉上立刻湧出了激動:“朝局敗壞,已成痼疾;蒼生之苦,實難名狀!呂公公知否?我主皇上知否?”
果然是個書生,呂芳默默地望著他,不答他,反問道:“何為知?何為不知?”
高翰文一怔,剛才還激動的麵容立刻顯出了失望。
呂芳仍然十分平和:“聖人雲,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我今天來就是想問一些你知道的事。知道的你就回答我,不知道的你就說不知道。”
高翰文隻好答道:“公公請問。”
呂芳:“沈一石的家是你去抄的?”
高翰文:“回呂公公,是罪員去抄的。”
呂芳:“除了那些織坊、鋪麵、一百匹絲綢、一萬兩銀子,還有沒有別的什麼東西,比方一些文字的東西?”
文字的東西當然有,便是沈一石寫給高翰文那張“侯非侯王非王”的遺言,這可不能說,高翰文當即答道:“回呂公公,隻有實物,並無文字。”
呂芳:“賬冊呢?沈一石經營絲綢二十多年一本賬冊都沒有?”
高翰文:“應該有賬冊。可一把大火,是不是都讓燒了,罪員也不知道。”
沈一石的賬冊一共八箱,四箱當麵落到了鄭泌昌、何茂才、楊金水的手裏,還有四箱被楊金水秘密送到了宮裏,這些詳情楊金水都稟報了呂芳稟報了皇上。呂芳這時還問,就是擔心沈一石死前有沒有將其它的賬冊給了高翰文,或是給高翰文看過。
呂芳望著高翰文的眼睛,要從他眼睛裏看出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高翰文這句話本是真話,這時對視呂芳的眼睛自然坦蕩。
呂芳:“你到杭州第二天就見了沈一石,他都陪你去了哪裏?除了陪你看絲綢,就沒有給你看賬冊?”那雙看似慈藹卻深不見底的目光又盯緊了高翰文的雙眼。
高翰文突然警醒了,莫非浙江的案子已經查到了織造局,查到了楊金水,這才驚動了這位宮裏人稱老祖宗官場暗稱“內相”的呂公公深夜親自來了!
他立刻想起了一個人,想起了自己檻送京師的前一天晚上在杭州知府衙門後堂曾經提醒過他的海瑞。他定在那裏,眼前的呂芳虛了,慢慢幻成了海瑞……
呂芳見他目光虛了,緊接著說道:“我今天到這兒見你,為了救你。有什麼就說什麼,全都說了,你就沒事。”
人之幻相皆由心生!或是天意,呂芳這時說的話共是五句,二十七字,海瑞那晚對他說的話也是五句,二十七字,這時高翰文眼前的呂芳既已幻成了海瑞,他那張和海瑞說的同樣字句的聲音自然地幻成了海瑞的聲音:“那我也不能送你了。到了京裏,什麼話也不要說。隻有沉默,才能出獄。”
“說吧。說了我也好給你解脫罪名。”呂芳依然不緊不慢地催道。
高翰文眼前的海瑞消失了,還是那個呂公公坐在那裏。
他知道該怎麼說了,可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了好大的聲音!
是芸娘似乎在掙脫別人大聲呼喊:“他到浙江才一個多月能知道什麼?你們讓我過去,我跟呂公公回話!”
一直和煦如風的呂芳這時目光也倏地望向了那條門,接著又望向了高翰文。
高翰文卻在這時慢慢閉上了眼。
門外傳來了提刑司太監的聲音:“什麼地方,懂不懂規矩?問你的時候再說話。回去!”
“讓她進來。”呂芳發話了。
“是呢!”提刑司太監的聲音立刻變了,“進去吧。”
門從外麵輕輕推開了,呂芳慢慢向那個方向望去。
穿著粗布女衫,一頭梳得整整齊齊的黑發,隻插著一支銅簪,臉上也沒有任何脂粉,這時的芸娘已然無有了絲毫的風塵氣,也不像貧寒家女子,倒隱隱透出大家閨秀的風範。
呂芳好一陣看,芸娘站在門口低垂下眼。
“罪員先行回避吧。”高翰文這時竟一眼也不看芸娘,低著頭便要向門外走去。
“不必。”呂芳叫住了他,又對芸娘,“你進來。”
芸娘輕步走了進來,在呂芳的另一邊停下了。
呂芳對著門外:“都出去,院子外待著。”
房門外的幾個提刑司太監齊聲應道:“是。”
一個人從外麵又帶上了房門,接著一陣腳步聲,所有的人都退出了小院。
“你就是那個跟了楊金水四年的芸娘?”呂芳這才向芸娘發問。
“是。”芸娘這一聲答得極輕。
“沒有什麼丟人的。”呂芳神態十分自然,“宮裏十萬太監宮女,結為對食的有好幾百對呢。人有五倫,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是也。你和楊金水雖無夫妻之實,畢竟還有夫妻之名。想不想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芸娘的心像被刀子在割著,微抬起了眼沒有看呂芳而是掠向高翰文。
高翰文兩眼依然閉著,隻眉頭鎖緊了。
芸娘這才望向呂芳:“回呂公公話,芸娘跟楊公公沒有什麼夫妻之名,我隻是伺候他的一個奴婢。後來楊公公認我作了幹女兒,我應該稱他幹爹。”
“稱什麼都行。”呂芳神態一下子冷了,“我問你想不想知道他現在怎樣了。”
芸娘:“幹爹有呂公公嗬護,再怎樣也會平平安安的。”
竟是這樣回話,呂芳望了望她,又望了一眼高翰文,麵容陡地端嚴起來:“沒有誰能嗬護誰。在我大明朝隻有一個太陽能照著兩京一十三省,那就是皇上。這顆太陽上麵還有更大的主,那就是老天爺。我告訴你們,楊金水現在誰也嗬護不了了,老天爺收他了。”
芸娘眼中閃出了驚愕。
高翰文也倏地睜開了眼,望著呂芳。
呂芳:“浙江的八百裏急遞今兒下晌到的,楊金水瘋了。”
芸娘的眼和高翰文的眼終於碰在了一起,從出杭州的驛站到現在,這是兩個人第一次正眼相對。高翰文本能地要將目光移開,但被芸娘眼中閃著淚花的淒苦眼神勾住了,是不忍還是不舍,他到底沒有移開目光。
呂芳輕輕站起:“楊金水想嗬護你們,我也想嗬護楊金水,但要是他自己作了孽那就誰也嗬護不了誰。我答應過他,讓你們住在一起。記住我的話,無論誰來問你們,江南織造局的事你們一概不知。這是其一。”
兩個人緊緊地望著呂芳,等聽其二。
呂芳:“除了我,沒有人敢殺你們,就怕你們自尋短路。無論誰來逼你們,你們都不要理睬,都要好好地活著。”
“為誰活著?”高翰文終於忍不住反問了。
呂芳:“為了朝局。該死的有些已經死了,有些立馬要死。不該死的就不能死。這是其二。”
兩個人似乎明白了呂芳的來意,也似乎感覺到了楊金水何以要將他們二人一同押解進京。至於這層意思背後還有何深意,他們一時還想不明白,但畢竟作為當今“內相”今晚能親自來此,能有這一番囑托,二人心中泛起了波瀾。幾乎同時,高翰文和芸娘不禁同時望向了對方,這一次眼神相碰,兩人都很快移開了。一齊沉默在那裏。
“我有個習慣。”呂芳前所未有的像個真正的長者望著這一對難中的玉人,“除了伺候皇上,我一個人夜晚睡覺前總要將碗裏的茶全喝了,一點也不剩。因為我不知道明天早上還能不能醒來,還能不能再喝一口茶。”
如此人物,突然又說出如此話語,兩人心中又是一動,全怔怔地望著呂芳。
呂芳這時再不看他們,隻虛望著前方那條門:“老天爺隻要讓你活,一輩子是活,一年是活,一天也是活。我那個幹兒子要說壞比誰都壞,要說好比誰都好。讓你們來之前他就給我寫了信,說你們兩個是天下最般配的。”說到這裏他停了停:“他說這個話我聽得懂。做了我們這號人這一輩子缺的就是這個,羨的也是這個。有時還真望別人般配。高翰文,你是個最聰明也最糊塗的人,咱家教你一句,芸娘並不辱沒你。不要想過去,也不要想今後,隻要還活著,就在這所院子裏跟她過好當下每一天。”說完這句他向門口走去。
“老祖宗!”芸娘淚水奪眶而出,竟叫出了他這個名號。
呂芳站住了。
芸娘在他身後跪下了:“小女子既認了楊公公是幹爹,老祖宗也就是小女子的幹祖父。老祖宗剛才的話我都聽進去了,不管他嫌不嫌棄我,我都願伺候他。請老祖宗跟鎮撫司說一聲,不要叫錦衣衛每天送飯了,我想在這個院子裏開一間廚房,自己做飯。”
呂芳慢慢轉過身來,望著跪在那裏的芸娘,又望向高翰文。
高翰文心中大慟,卻不敢看芸娘。
芸娘接著說道:“名也好實也好,我會每天照看好高大人,直到哪天老祖宗叫我們死。”
呂芳對高翰文:“高翰文,她說的話你都聽清了?”
高翰文低著的頭想抬起又停在那裏。
呂芳不再看他,轉對芸娘:“從明天起,你就搬到西邊高大人那間房去,你現在住的那間房我會叫鎮撫司的人改作廚房。”說完這句徑直開了門走了出去。
屋裏隻剩下了仍然跪著的芸娘和還站在那裏的高翰文。
從北鎮撫司詔獄再回到司禮監值房,已經半夜了,不隻那三個秉筆太監在等著,奉命應在玉熙宮精舍伺候皇上的黃錦這時竟也已在這裏等著呂芳。
“主子歇了?”呂芳直直地望著黃錦問。
黃錦滿臉憂色,跪了下來:“回幹爹,主子萬歲爺已經猜著了,兒子不敢欺瞞,沒有照幹爹吩咐的回話,將楊金水瘋了的事如實奏陳了。”
“你做得對。主子什麼旨意?”呂芳的言詞和語氣裏都沒有絲毫責備的意思。
黃錦如釋重負地從大案上捧起一個裏麵鏤空的和闐玉圓球:“主子隻叫兒子將這個球拿給幹爹看,然後叫我們今晚就擬旨,八百裏加急送到杭州。”
呂芳雙手鄭重地接過了那個被燈籠光照得晶瑩閃亮的玉球,看了好一陣子:“你們說主子這是何旨意?”
有呂芳在,其他人就是有想法也不敢說,都一齊搖著頭。
呂芳把目光望向了門外的夜空:“主子這是告訴我們,‘外重內輕’呀。”
四個人都望著他,等他說得更明白些。
呂芳:“無論是江南織造局還是宮裏的尚衣監巾帽局這都是內,都不能護短了,該查的要查,該辦的要辦!隻有胡宗憲抗倭才是大事!立刻擬旨,著在杭州的錦衣衛立刻把楊金水押解進京,讓趙貞吉署理江南織造局的差使,命他不惜一切給胡宗憲東南前方籌措軍需!”
§§下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