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注目望去,箋紙上寫著兩個大字:“倒嚴”!
海瑞點了點頭,王用汲立刻揭開身旁的燈籠罩將那張紙點燃了,快燒盡時放到自己這邊的茶碗裏,這才又坐了下來,緊緊地望著海瑞。
海瑞也緊緊地望著他,一副等著聽下去的神態。
王用汲:“可我又想,既然皇上都有這個心思了,直接下一道旨意就是,為什麼還要費這麼大手腳,從浙江入手?原因隻有兩個,一是這一黨勢力太大,在朝廷動他們立刻便會牽動兩京一十三省。二是皇上另有顧忌,還沒有下最後倒他們的決心。剛峰兄,這樣的事交到浙江,交給我們,你我肩上擔的是天大的幹係,腳下踏的卻是薄冰哪。”
海瑞顯然認同了他的見解,也格外嚴肅起來:“那這個擔子你準備怎樣擔?”
王用汲:“一句話,小事不糊塗,大事要糊塗。”
海瑞的眼中立刻閃過一絲不以為然:“什麼叫小事不糊塗,大事要糊塗?”
王用汲把聲音壓得更低了:“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那些人這二十年幹的事有多少牽涉到宮裏,牽涉到皇上,朝廷那麼多大員都知道,可何曾有人說過一句話?何況還有許多隻有天知道的事情!從浙江入手就是為了投鼠而不忌器。牽涉到‘鼠’我們可以嚴查,牽涉到‘器’,我們便一個字也不能問,更不能查。”
海瑞開始換了一種目光望著王用汲,他突然發現這個人品厚道遇事隨和的人居然還有這麼深的思慮,一時自己也弄不清是對他油然而生佩服還是驀然生了一絲隔膜,目光便透出了這種複雜。
王用汲正望著他的眼,當然感覺到了他的神態:“不要用這種眼光看著我。我們不這樣想,鄭泌昌、何茂才就會想得比我們明白。為了避罪,他們會把什麼事情都往宮裏扯,往皇上身上扯。這一扯,案子便一個字也審不下去。你和我,還有趙大人這一關就比鄭泌昌、何茂才還要難過!”
海瑞仍然緊緊地望著他:“趙中丞是不是也這樣想!”
王用汲想了一下:“他來的時候倒是沒有這樣說,但可以料定,他也是這樣想。”
海瑞:“你怎麼就能料定?”
王用汲的目光這時慢慢掃視著這間布置高檔的房間:“現在可以說我們的規格了。你和我也不過七品的職位,織造局為什麼會親自出麵給我們安排這麼高的規格?難道還不明白。”
海瑞:“織造局插手這個案子了?”
王用汲:“豈止插手。聖旨叫我們抄沒沈一石的家產充歸國庫,可織造局已經將沈一石的家產轉賣給別的商人了。”
“他們敢!”海瑞倏地站起,兩眼立刻閃出光來。
“不要動氣,先不要動氣。”王用汲一邊示意海瑞壓低聲調,緊跟著也站了起來,更壓低了聲調,“你知道收買沈一石家產那些商人的約書是和誰簽的嗎?”
海瑞:“誰?”
王用汲:“趙中丞!”
海瑞一下愣在那裏。
王用汲:“還有更匪夷所思的,接手沈一石家產的商人都是胡部堂的親誼。”
海瑞兩眼空空地望著前方,臉上無任何表情,身子也一動不動,就像老僧入定般站在那裏。
王用汲見他這般模樣,本想說話又停住了,隻好靜靜地待在那裏。
海瑞的耳邊慢慢傳來一個人的聲音,是高翰文臨走時向他背誦織造局賬目的聲音:“嘉靖三十九年五月,新絲上市。六月,南京、蘇州、江南織造局趕織上等絲綢十萬匹,全數解送內廷針工局……嘉靖三十九年七月,以兩省稅銀購買上等絲綢五萬匹中等絲綢十萬匹,和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十萬匹,解送北京……嘉靖三十九年十月,織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談二十萬匹絲綢貿易,折合現銀二百二十萬兩,悉數解送內廷司鑰庫……”
接著,海瑞動了,來回踱著步,將高翰文告訴他的數字自己念了出來:“嘉靖四十年二月,接司禮監轉上諭,該年應天、浙江所產絲綢應貿與西洋諸商,上年所存十二萬匹絲綢悉數封存,待今年新產絲綢湊足五十萬匹,所貨白銀著押解戶部以補虧空……”
王用汲見他旁若無人,突然說出了這些驚天的數字,一下子懵了,眼睛睜得好大望著海瑞。
海瑞的眼中這時也漸漸閃出光來,顯出來一副聞鼙鼓而思破陣的神態!
王用汲看著他這種氣勢,怯怯地喚道:“剛峰兄……”
“不用再說了!”海瑞倏地轉望向他,“聖諭煌煌,明示要抄沒沈一石的家產,追繳鄭泌昌、何茂才以下罪員貪墨的贓款交歸國庫。現在織造局卻將沈一石的家產轉賣給別的商人,而且還是賣給胡部堂的親誼!要是這樣,抄沈一石的家等於沒抄,追繳贓款也就等於沒追。國庫依然虧空,貪墨照舊堂皇。潤蓮,這件事我要查!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查?”
王用汲:“這可是趙中丞簽的約,你向誰去查?”
海瑞:“這些商人是誰叫來的?”
王用汲:“聽說是鄭泌昌、何茂才叫來的……”
海瑞:“那就連夜提審鄭泌昌、何茂才!”
“這不妥!”王用汲急了,“趙中丞是主審官,你和我是陪審官。案子還沒有審,哪有陪審官去查主審官的道理!”
海瑞:“我查的不是趙中丞,查的是沈一石的家產,和他家產背後的貪墨!你到底跟不跟我一起去?”
王用汲:“我不去,你也不能去。”
“那好。”海瑞手一揮,“你還住你這間房,我就住我那間房。你怎麼幹我不管,我怎麼幹你也不要管!”說著大步走到門口,開了門走了出去。
王用汲懵在那裏好一陣子。想了幾個來回,為海瑞考慮,他還是覺得去向趙貞吉稟報一下為妥。
正如海瑞所言,遇到這麼大案子,被審的睡不著,審案的也睡不著。尤其是趙貞吉,主審巡撫兼於一身,一到任就被織造局猛閃了一下腰,這時更是瞻前顧後,哪裏能安寢於席。正在大案前仔細翻閱堆積如山的案卷,苦思下麵的事情,王用汲來了,便立刻接見了他。
王用汲顯然用最謹慎的詞句最簡短地向他說完了海瑞去提審的事,便靜靜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等趙貞吉去阻止。
趙貞吉也靜靜地坐在案卷堆積的案前,隻露出那顆沒有戴帽的頭,看不出他有任何驚詫,也看不出他有任何焦急。
“他是陪審官,有權去提審罪犯。”趙貞吉竟然十分平靜地說出這麼一句話。
王用汲一怔,接著說道:“中丞大人,這是朝廷的欽案,似乎還是應該由中丞定了,我們陪審。否則,卑職擔心打亂了中丞的部署,海知縣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趙貞吉:“聖旨你們都看了,那就是部署。隻要按旨意審就沒有什麼責任。”
王用汲站起來了:“中丞,旨意叫我們抄沒沈一石的家產充歸國庫,可現在已經賣給了別的商人。中丞叫我們怎麼按旨意審?牽涉到織造局怎麼辦?”
趙貞吉又慢慢把目光望向了他:“你還是個老成辦事的人。你說的都沒有錯。可海知縣去提審犯人也沒有錯。這樣吧,你要擔心牽涉到織造局,就去告訴楊公公一聲。他可以去旁聽嘛。”
王用汲是何等明白的人,一番對答已經看出趙貞吉這是眼睜睜讓海瑞去捅馬蜂窩,也正顏起來:“中丞如果認為應該這樣,那也應該中丞派人去通告楊公公。”
這便是頂撞了,趙貞吉卻絲毫沒有在意的樣子:“我派人去通告楊公公也行。來人。”
當值的書辦跟著喚聲立刻進來了:“中丞大人有何吩咐?”
趙貞吉:“你立刻去織造局稟告楊公公,就說新來的海知縣一個人到牢裏提審鄭泌昌、何茂才去了。”
那書辦:“是。”
趙貞吉又問王用汲:“還有別的事嗎?”
王用汲倒被他軟在那裏,過了一陣才答道:“卑職沒有別的事了。”
“那就先去歇著。明早卯時到這裏來會集,一起聽聽海知縣審出了什麼。”趙貞吉依舊和顏悅色地說道。
“是。”王用汲心裏好亂,答了這聲轉身退了出去。
入伏的天,氣候悶熱,心裏燥熱,楊金水側躺在一張紫檀大榻上也是睡不著。好在房梁的每根橫梁上都吊著一塊用水竹織成的三尺見方的“吊扇”,一共四扇,串在一根小指粗的絲繩上,絲繩又都卡在橫梁的紅木軲轆上,繩頭垂下來正被那個胖太監捏著,一下一下地拉,四扇“吊扇”便同時前後扇動,輕風徐來,豈不快哉!可楊金水還是睡不著,翻了個身:“你來摸摸,我頭上是不是有些發燙?”
那胖太監立刻站起,先到銀盆裏把手洗了,又擦幹了,趨到榻邊,用手輕輕挨上楊金水的額頭。
“燙不燙?”楊金水問道。
胖太監:“幹爹甭急,兒子用這隻手再探探。”說著換了隻手又輕輕挨上楊金水的額頭。
“到底燙不燙?”楊金水翻身坐起了。
胖太監立刻退了一步,答道:“好像有些燙,又好像有些不燙。”
“你就是一隻豬!”楊金水惱了,“換個人來摸摸。”
“是。”胖太監答著就走,剛到門邊,那個隨從太監正好走了進來。
胖太監:“師兄來得好,幹爹覺著身子有些不合適……”
“哪兒不合適了?”那隨從太監連忙走了過去,“幹爹,該不是著了風吧?”
“都好幾天沒刮風了,哪裏著風去?”楊金水十分不耐煩。
“也是。”那隨從太監連忙將眼瞪向胖太監,“是不是你不知輕重,扇子拉得太急了?”
“可沒有!”胖太監一聽汗就出來了,“幹爹在這裏,我可是掐著脈數拉的扇,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隨從太監:“得了,你先出去。”
胖太監如蒙大赦,十分敏捷地走了出去。
楊金水知道他有事要稟了:“什麼事?”
隨從太監順手拿起榻邊幾上一把象牙折扇展開了輕輕給楊金水扇著:“那個淳安知縣海瑞到牢裏提審鄭泌昌、何茂才去了。”
“審就審唄。”楊金水乜向他,“就這個事?”
隨從太監:“他是一個人去的。”
“一個人又怎麼……”剛說到這裏楊金水也覺得有些不對頭了,“趙中丞呢?”
隨從太監:“就是趙中丞派人來稟告幹爹的。趙中丞說,那個海瑞晚上戌時到的,連他的麵都沒見,子時就一個人跑到牢裏提審去了。”
楊金水:“趙中丞就不去管他?”
隨從太監:“趙中丞說海瑞也是欽點的問官,有權提審犯人,他不便幹預。”
楊金水兩隻眼翻上去了:“好哇,他這是為了打鬼借助鍾馗了……”
隨從太監沒敢接言,隻是輕輕地扇著扇。
“我就知道有事!”楊金水忽地一下翻身下地連鞋也沒穿就向外麵走去,“趕緊找到錦衣衛那幾個兄弟,去臬司衙門大牢!”
“鞋!幹爹,你老還沒穿鞋呢!”隨從太監連忙提著鞋追了出去。
史載明朝省以上衙門大牢的提審房都是明暗兩間。提審犯人在外麵的明間,記錄口供的人在隔壁暗間。據說這樣問案便於套供,犯人因見無人記錄,就往往會把原本不願招的話在不經意間說出來。可見明朝之司法製度也充滿了陰謀為本。
海瑞身上帶有上諭,一路通行無阻,這時已在提審房坐下,靜候把鄭泌昌從牢裏提來。
鄭泌昌還是那身便服,照舊沒有帶刑具,被一個獄卒領了進來。兩個人的目光立刻對上了。
鄭泌昌的眼中自然沒有了當時當巡撫那種居高臨下,可也並沒有待罪革員這時常有的恐懼和乞憐,灰暗卻平靜地望著海瑞。
海瑞本是個殺氣極重的人,這時目光中卻沒有應有的嚴厲,淳淳地望著鄭泌昌。
鄭泌昌見到他這種目光,眼睛便亮了些。
海瑞望向獄卒:“給革員搬把椅子。”
那獄卒連忙把靠牆的椅子搬到大案對麵。
海瑞:“再搬過去點。不要對著大案,朝著東邊擺。”
獄卒愣了一下,把椅子又搬了過去麵朝東邊擺在那裏。
海瑞:“再搬把椅子對麵擺著。”
獄卒似乎明白了海瑞的意思,連忙又從牆邊搬過來另一把椅子擺在那把椅子的對麵。
“去吧,把門關上。”海瑞叫走了獄卒,這才從大案前走了過來,望著鄭泌昌,手往西邊的椅子一伸:“坐。”
鄭泌昌望了望他,坐下了。
海瑞依然站在椅子邊,沒有立刻坐下,把目光望向了提審房側麵關著的那條門,大聲說道:“過來,到這邊當麵錄口供。”
沉寂了一陣,那扇門開了,一個書辦托著一個木盤上麵擺著一疊錄口供的紙,一隻硯盒和一支筆幽靈般走出來了,帶上了側門,站在那裏望著海瑞。
海瑞向主審官坐的那個大案一指:“你就坐在那裏記錄。”
那書辦有些猶豫:“大人,這不合規矩吧……”
“哪有那麼多規矩。”海瑞手一揮,“坐過去記錄就是。”
那書辦隻好走到大案前,把椅子拖斜了,屁股挨著邊坐下,拿起了筆。
海瑞這才麵對鄭泌昌坐下了。
鄭泌昌是嘉靖二十一年的進士。二十年了,從翰林院放知縣,升知州便幹了十幾年,投靠了嚴世蕃才一路青雲,當上了封疆大吏。官場什麼規矩什麼隱秘他不知道?這時本以為被海瑞提審會有一場雷霆斥辱,沒想到這個當時做下級就敢與自己分庭抗禮的知縣,現在當了欽差反倒如此以禮待之,而且一切都在明處,頓時心裏便不是味來,坐在那裏反而不自然了。
海瑞這才定定地望著他:“你是革員,我不能再以職務相稱。你中過進士,可我隻中過舉人,也不能以年誼相稱。沒有定罪,我也不好直呼其名。下麵我問你,就不稱呼了。”
鄭泌昌立刻感到了這個人從裏麵透出來的正氣,也立刻悟到了正氣原來隻是一個“真”字!這時他是真正有些感動了,答道:“好。”
——牢頭屏住氣躬身把氣喘籲籲的楊金水和兩個錦衣衛悄悄領進了暗間。
楊金水的目光立刻望向了通往提審房的那條側門,牢頭連忙走了過去,輕輕地將門閂推上。
閂上了門,牢頭又望向楊金水和兩個錦衣衛。
這時,提審房那邊隱約傳來了海瑞的問話聲:“聖旨下來之前,沈一石的家產是你們抄的。他一共有多少家產?”
楊金水的臉立刻陰沉了,徑直走到靠側門邊記錄口供那張案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側耳聽著。那邊傳來的鄭泌昌的答話聲果然清晰了許多:“沈一石的家是高翰文抄的,我不太清楚。”
牢頭見兩個錦衣衛還站在那裏,便連忙走到牆邊搬起椅子往楊金水那邊走,錦衣衛那頭卻揮了揮手,那牢頭又把椅子放回了原處然後悄悄退了出去。錦衣衛那頭便在牆邊坐下了,另一個錦衣衛去關了房門,也在牆邊坐下了。
靠提審房的側門旁隻有楊金水一個人坐在那裏。
——海瑞見鄭泌昌第一句話便硬生生地推卸了,也不動氣,隻對那書辦:“記錄在案。”
那書辦飛快地記錄。
海瑞:“高翰文是奉誰的命令去抄沈一石的家的?”
鄭泌昌:“當然是巡撫衙門和按察使衙門的命令。”
海瑞:“記錄。”
那書辦立刻記錄。
海瑞:“高翰文抄了家沒有向巡撫衙門和按察使衙門稟報結果嗎?”
鄭泌昌沉默了。
海瑞:“回話。”
鄭泌昌:“稟報了。”
海瑞:“是口頭稟報還是書文稟報?”
鄭泌昌:“是口頭稟報。”
海瑞:“是向巡撫和按察使稟報的嗎?”
鄭泌昌聲音低了許多:“是。”
海瑞:“大聲點。”
鄭泌昌:“是。”
海瑞:“記錄。”
那書辦一直在記錄。
海瑞:“高翰文抄沒沈一石的家產既向你和按察使稟報了,你剛才為什麼說不清楚?”
鄭泌昌:“因是口頭稟報,他說的本就不清楚。”
“你們是憑什麼去抄沈一石家產的!”海瑞提高了聲調。
鄭泌昌:“聖旨。”
“奉旨抄家,你們難道不要給朝廷回話嗎!難道皇上問你抄家的結果,你也說不清楚嗎!”海瑞終於嚴厲起來,緊接著對那書辦,“把我的問話記錄在案!”
——楊金水的身子倏地坐直了,側耳等聽著下麵鄭泌昌的回話。
兩個錦衣衛這時對望了一下目光,顯然也對隔壁那個海瑞的問話關注起來。
——鄭泌昌慢慢望向海瑞:“海大人這樣問,革員自然無話可說。可當時實情就是這樣。時間隔這麼久了,我也上年紀了,記不起了。”
海瑞:“六天前的事你記不記得起?你自己親自跟人家談的事記不記得起?”
鄭泌昌一怔,沒有回話。
海瑞:“回話!”
鄭泌昌:“那應該記得。”
海瑞:“記錄在案。”
書辦立刻記了。
海瑞:“六天前,你和何茂才將沈一石家產賣給了徽商,當時沈一石的家產是多少?你們又是怎麼作價賣給那些徽商的?記錄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