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 3)

那差役:“六老爺,海大老爺說了,這個時候不要跟這些災民計較,不理他就是。”

“越讓越上臉。有事我擔著。拉出去!”王牢頭喝著,一把搶過那差役手中的竹勺筒往鍋裏一扔,沒料想被扔的竹筒濺起的熱湯水迸了一臉,燙得跳了起來,又疼又惱,便一把揪住了李時珍的衣領,“走,跟老子出去!”揪著他就往外麵走。

側院的院門外海瑞和譚綸走進來了。

“老爺來了!”

“老爺!”

“大老爺!”

月光和燈籠光下,院子裏那些病人看見海瑞和譚綸走了進來,紛紛坐起,向海瑞致意。

“躺下,都躺下。”海瑞一邊打著招呼一邊偕著譚綸從涼棚間穿行過去。

王牢頭正揪著李時珍的衣領往這邊走來,譚綸對麵望見便是一驚,正要向前嗬斥那差役,對麵的李時珍用目光止住了他。

王牢頭看見海瑞,便屈下一邊身子行了個禮,那隻手依然揪住李時珍:“太尊來得正好,這些人真是無法無天了。”

海瑞問王牢頭:“什麼事?”

王牢頭:“太尊說得好,‘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太尊對這些人越好,他們便一發不知好歹了。就這個人,竟敢把太尊施的藥潑了。太尊說如何發落吧?”

海瑞聽王牢頭這一番混說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可當他望向李時珍時,立刻一震,對王牢頭:“把手放了。”

王牢頭兀自不肯放手:“他潑了藥還不打緊,還說你老用的藥錯了。這分明是在煽動災民鬧事。太尊,這可饒不得他!”

海瑞喝道:“放手!”

王牢頭這才鬆了手,兀自恨恨地望著李時珍。

海瑞將兩手在胸前一揖:“敢問先生可是李太醫?”

王牢頭見海瑞竟向這個人行禮立時一驚,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直望著李時珍。

李時珍既不還禮,也不接言,隻搖了搖頭。

海瑞一怔,回頭望了望譚綸:“他不是李太醫?”

譚綸知道這兩個都是怪人,沒想到見麵時又有這段插曲,這時被李時珍的目光製止,隻好站在那裏不置可否。

海瑞便望了望李時珍:“有病養病,不要鬧事。”說著目光便向前麵望去。

王牢頭憋在嗓子眼那口氣這才長吐了出來,立刻湊過來給海瑞扇著扇:“太尊找誰?”

“我找誰不要你管。”海瑞依然向四周望著,“你剛才胡說什麼‘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什麼時候跟你們說過了?為百姓做一點事便不耐煩,不情願在這裏熬藥你可以回去。以後要敢再拿聖人的話瞎說就自己掌嘴。”

王牢頭討了個好大的沒趣,訕訕答道:“小的明白了。”答著連忙向藥鍋走去。

海瑞便又對譚綸:“應該在裏麵房舍裏,我們到裏麵找去。”說著便繼續向前走去。

譚綸任他一個人向前走去,跟李時珍目光一碰,兩人都站在那裏,同時向兀自朝前走著的海瑞望去。

“沒叫人跟著李太醫嗎?”海瑞以為譚綸還跟在身邊,便一邊走著一邊隨聲問道,卻不見應聲。便又站住了,往一旁看時,才發現譚綸不在,回過頭去,看見月光和燈籠光下譚綸和剛才那人站在一起,臉上隱約還發出詭笑,便立時明白了。怔了怔,連忙回身走去。

“子理,這位便是李太醫?”海瑞一邊望著李時珍,一邊望著譚綸。

譚綸這才點了點頭。

“剛才問你為何不說?”海瑞立刻又向李時珍雙手一揖,“太失禮了,李太醫見諒。”

李時珍這也才雙手一拱,卻說道:“你們對太醫就這般看重嗎?”

海瑞一怔。

李時珍:“我早已不是什麼太醫,海知縣今後不要這般稱呼。”

海瑞望了望譚綸,又轉望向李時珍:“好。今後我就稱你先生。望先生也不要稱我知縣,叫剛峰就是。先生一路風塵,請先到後堂稍事歇息。”

李時珍:“剛才那個事你也不問,現在就叫我去歇息?”

海瑞一怔,接著答道:“公門的人欺壓百姓慣了,得罪了先生,我現在就叫他過來請罪。”

李時珍:“誰跟你計較這些?你的藥用錯了,得趕快改過來。”

海瑞一驚:“不會吧。我用的可都是解暑清熱的藥,全是按《千金方》上的方子抓的。”

李時珍:“憑一本《千金方》就敢給這麼多人熬藥治病,難怪譚綸說你這個人一身都是膽,你的膽子確實忒大了。快給我安排一間屋子,把你的手下叫過來,我重新開方,叫他們立刻重新去抓藥。”

“我立刻安排。”海瑞畢恭畢敬地答道。

譚綸在一旁看著海瑞,怪怪地笑著。

直到醜牌時分,月亮升到了中天。忙完了李時珍那邊的事,海瑞和譚綸又回到了後堂,在門口脫了鞋,光著腳進了屋子,兩人都有些倦了,便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李先生此人如何?”譚綸望著海瑞。

海瑞:“有本事的人脾氣都大。”

譚綸一笑:“脾氣比你還大?”

海瑞:“我沒有他那麼大本事。”

譚綸:“這我就放心了。今天來了個比你脾氣大的李先生,明天還會來個比你脾氣更大的老夫人。請來了這兩個人,我可以走了。”

“你這就要走?”海瑞站了起來。

譚綸:“有些事本想見麵時就跟你說,時間不多了,我揀要緊的跟你說說吧。”

海瑞嚴肅了麵容又坐了下來,定定地望著譚綸。

譚綸:“改稻為桑搞到眼下這個局麵,是嚴黨原來預料不到的,連皇上也預料不到。他們想兼並百姓的田地補國庫的虧空再也搞不下去了。國策有了變數,總得有人頂罪,虧空還得補,也要拿人開刀。”

海瑞:“嚴黨誤國誤民二十年,也該是要倒台的時候了。”

“我說的不是他們,他們眼下還倒不了。”譚綸麵容十分嚴峻,“倭寇最近會有大的舉動,東南會起大戰事。這一仗要打贏,就要用大錢,國庫是空的,誰也接不了手,皇上眼下還要靠嚴嵩、嚴世蕃他們支撐局麵。他們拿不出錢便會拿有錢的開刀。胡部堂分析,眼下有巨財能填補國庫虧空的隻有一個人——沈一石!”

海瑞:“沈一石是織造局的人,他們敢動?”

譚綸:“織造局靠他發財,可他的財不是織造局的。要是這一次能賤買百姓的田地,織造局會依靠他多產絲綢賣給西洋換回銀子。現在百姓的田地賤買不了了,朝廷就隻好抄他的家財來補虧空。因為隻有抄了他的家才有足夠的絲綢賣與西洋商人!那麼多作坊也就順理成章歸了織造局,這樣的結果皇上也會同意。”

海瑞沉默了,稍頃說道:“可沈一石這一次自己拿出了錢買糧借給百姓,抄他的家未免不近天理,也有違律法。”

“正因為這樣做他才是自尋死路!”譚綸望著他,“他看出了上麵有裕王反對,下麵有你們抵製,知道要兼並百姓的田地已不可能,這才自己拿錢替皇上買麵子買人心,以為這樣做了就能自保。可他忘記了一條最要命的古訓,曆來國庫虧空,要麼打百姓的主意,要麼打商人的主意。現在百姓保住了,他焉能自保!”

海瑞:“總得有個罪名吧?”

譚綸:“罪名還不容易。就拿他私自打著織造局的招牌買糧賑災,朝廷就能給他安上一條‘商人亂政’的罪名!”

海瑞有些震撼了:“士農工商都是朝廷的子民,朝廷揮霍無度,官場貪墨橫行,到這個時候用這些手段,立國如此不正,大明朝再不整治,亡國無日!”

“整治是以後的事!”譚綸立刻止住了他,“這一次你能保住幾十萬災民,又打亂了嚴黨的陣腳,已經是石破天驚了。有句話你不愛聽我還得說。接下來朝廷有任何舉動你都千萬不要再去插言。嚴黨一倒台,朝廷必定會重用你。為了謀國,你也得學會謀身。”

話說到這個份上,海瑞也著實有些感動了:“兵者凶也。你這一次去更要多保重。”

見他接受了自己的勸告,譚綸也甚是欣慰:“前方打仗就怕後方不穩。淳安是重災縣,你穩住了淳安就是穩住了半個浙江。你海剛峰穩住了,我譚子理就不怕。半月內讓百姓把桑苗都插下去,產了生絲全賣給織造局。既要為百姓謀利,也要對上麵有個交代。我向上麵也好替你說話。”說完深深地望著海瑞。

海瑞沉默了稍頃,終於重重地點了點頭。

“老夫人這一次我就不能拜見了。你代我磕個頭吧。我走了!”說著便向門口走去。

海瑞搶著走到了他的前麵,邁出了門檻,替他拿起了放在門檻外的鞋子,示意譚綸把腳伸過來。

譚綸站在門內,望著海瑞,沒有抬腿。

海瑞仍然捧著他的鞋,固執地候在那裏。

庭院上空那輪月光好白好亮,靜靜地照著這兩個人。

“何處無月,何月不照人,隻無人如我二人也!”譚綸說完這句,一手扶住門框,慢慢抬起了一隻光著的腳朝門檻外伸去。

海瑞替他把鞋套在了腳上。

明嘉靖四十年,公元1651年,日本倭寇在胡宗憲、戚繼光於前一年捕殺了他們的頭目王直和毛海後便一直尋找戰機大舉進犯。這時他們窺見了明朝內部出現的矛盾和危機,選擇了圍台州而攻桃渚的戰略,一場由日本倭寇勾結明朝東南沿海走私海匪屠戮浙江桃渚的曆史慘案悄悄發生了。

月光靜靜地照著,桃渚城籠罩在一片安寧中。

城裏一家小客棧內,幾條披著黑色大氅的身影走向馬廄,開始解開一匹匹馬套著的韁繩。

一道門“吱呀”一聲開了,店家舉著油燈走了出來,望著那些黑影:“客官,才半夜呢,這時走,城門也沒開。”

那些黑影沒有接言,牽著馬向他走了過來。

那店家:“還是再歇歇,天亮了再走……”

突然,從為頭的那條黑影的大氅腰間閃出一道刀光!

那店家的頭立刻飛了出去!

沒有了頭的身子竟還停了瞬間才轟的一聲倒了下去,手裏還緊緊地握著那盞油燈!

那些黑影跨上馬衝出客棧大門。

桃渚城的安寧被打破了。

密集的鐵蹄踏在街石上發出爆響!

大街兩邊偶爾掛著的燈籠被疾馳的馬飛一般拋在身後,飛奔的鐵蹄踏閃過的街石上迸濺出一溜火花!

——黑色的飄飛的大氅,黑色的直馳的大馬,閃電般穿過石街,馳向城樓。

城門洞上“桃渚”兩個石刻大字撲麵而來。

“誰!”城樓上巡邏士兵喝問。

沒有回答,也沒有停止,一溜馬蹄依然是閃電般的速度踏上直登城樓的石階。

黑馬黑氅在城樓上馳飛,一個個守城士兵的頭顱連同刺來的槍尖在一把把掠過的雪亮的倭刀下飛了起來!

一行黑影都停住了。馬上的人同時掀開了連接大氅的罩帽,露出了頭頂一溜束發一直束到頭頂後部的發辮!

為頭的倭寇頭目井上十三郎手中的刀兀自停在了半空中——竟有四尺多長,上麵耀著白光,居然沒有半點血跡。

另外幾個倭寇坐在馬上,掏出尺八兀自吹了起來。

黑沉沉的城牆腳下竟然潛伏著如此多的倭寇!這時聽到城樓上傳來的尺八聲全都躍了起來,一齊發出虎狼般的嘯聲,擁向城牆。

緊接著,城堞上出現了一排城下扔來的鐵錨,緊緊地勾進城磚。

無數腰前插著長短兩把倭刀背挎火銃的倭寇攀著繩索躍上了城頭。

蜿蜒的城牆上這才陸續升起了火把,南麵西麵北麵守城的士兵開始倉皇向東城樓跑來。

可已經晚了,躍上城樓的倭寇一齊向迎來的守城士兵放銃。

火光中,跑在前麵的士兵的身子向後飛了起來,重重地摔在城牆的石地上。

螞蟻般躍上城樓的倭寇全都拔出了一長一短的倭刀,從東麵城樓向南麵城樓和北麵城樓吼叫著擁去。一些守城士兵倒下了,又一些守城士兵倒下了!城樓上越來越多的倭寇衝下城樓,向城內的街道擁去。

城樓上,那幾個披著黑氅的倭寇依然坐在馬上,吹著尺八——蒼涼卻充滿殺伐之氣的高亢的尺八聲,漂浮在無數的喊殺聲和虎狼般的嘯聲之上,在桃渚上空回蕩……

無數把映著月光的倭刀高舉著掠過一條條街巷!

虎狼般的喊殺聲過後,是無數百姓驚恐的叫聲和哭聲!

開始是城的東南角冒起了火光,接著城內各處都冒起了火光!

桃渚城很快吞沒在一片火光之中!

到處是驚惶奔走的百姓,到處是刀光過後的血光!

桃渚城失陷了!

月光也靜靜地潑灑在台州炮台上。

譚綸對海瑞而發的那句感歎本是引自蘇東坡月下與友人那句千古的感歎而來。正所謂“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千古情懷無非冀名留身後與此月同在,使後人視今亦如今人視昔而已。恰是這個時候,胡宗憲和戚繼光並肩站立在月光中。

他們的背後站滿了將士,將士的身後是朦朧的群山;他們的前麵是無邊的濤聲,濤聲的遠處是影影幢幢的倭寇戰船!

“元敬。”胡宗憲叫著戚繼光的字,“你能不能估算出這海麵上有多少倭寇的船?”

“三百艘。”戚繼光答得十分肯定。

胡宗憲:“各地的軍報倭寇這一次共出動了多少戰船?”

戚繼光:“五百多艘。”

胡宗憲:“那兩百多艘現在應該在哪裏?”

戚繼光:“應該都在桃渚圻頭一帶。”

問和答都十分簡明,也十分默契。

“桃渚要失陷。”胡宗憲作出了判斷。

“今晚倭寇進犯的一定是桃渚,桃渚要失陷。”戚繼光重複了胡宗憲的話,但又不僅僅是重複。

胡宗憲:“如果桃渚失陷,下麵倭寇會進犯哪裏?”

戚繼光:“那就是新城。”

胡宗憲的麵容十分嚴峻起來,比海麵上空那輪冷月還白。

海麵上這時起了風浪,濤聲仿佛更大了,胡宗憲似乎在濤聲中聽到了遠處傳來的殺伐聲:“不能被倭寇把我們拖在台州。元敬,你第一仗準備在哪裏打?”胡宗憲望著沉沉的海麵。

“部堂,你留在這裏,我就隻能守在這裏,哪一仗都無法打。”戚繼光的目光深深地望著胡宗憲。

“那就讓沿海諸城都讓倭寇屠戮了?”胡宗憲緊緊地盯住戚繼光的眼。

“可是以四千軍馬去進攻數倍於自己的……”

“沒有可是!”胡宗憲手一揮,打斷了戚繼光,“你說,這一仗應該在哪裏打?”

戚繼光沉默了,稍頃答道:“龍山。有三千人埋伏龍山可以全殲從桃渚掠殺之後撤回海麵之敵!”

胡宗憲:“留一千人隨我在這裏守台州,你率三千人立刻去龍山!”

“除非部堂先行回杭州。”戚繼光依然十分固執,“部堂一身係著東南的大局,不能留在這裏!”

胡宗憲歎了口氣:“要怎樣說你才能明白?我告訴你吧,我在這裏比在杭州更安全。”

戚繼光迷惘地望著胡宗憲。

胡宗憲低聲地:“內閣發廷寄來了,叫我立刻回杭州推行改稻為桑。大戰在即,還能改稻為桑嗎?”

戚繼光這才有些明白了:“部堂,你也太難了。要麼隨我的軍隊一起走。”

胡宗憲轉過頭深深地也望向戚繼光,“我必須留在台州!我在這裏,朝廷才會改變決策。舉全國之力也要籌糧募軍,抗外患才會省內憂。這一次一定要布成與倭寇的決戰之局,打半年打一年也要畢其功於一役。你率三千人去打第一仗,打勝了這一仗,下麵的事我就好部署。外除倭患,也為了內革弊政,我大明朝的朝局才會有轉機。明白了沒有?”

戚繼光終於點了點頭,退後一步跪了下來:“部堂保重!”

胡宗憲深望著他:“去吧。”

戚繼光站起來雙手一揖這才轉過身向炮台階梯走去:“一二三營留在這裏,其他各營整隊!”

立刻有幾個將官隨他走下階梯。

“豎旗放炮!”胡宗憲大聲傳令,立刻打破了深夜的沉寂。

無數麵大旗頃刻間在炮台和各個山頭豎了起來,無數個指向海麵的炮口噴出了火光!

在日本倭寇為患明朝東南沿海已經十年的時候,也是在明朝內政日益腐敗的時候,一場由浙直總督胡宗憲坐鎮部署,由名將戚繼光的戚家軍為主力的抗倭決戰在這一年在中國東南沿海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