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柱子那兵:“聽我的號令。三(音:散)——起!”
所有的人一齊用力,那根柱子帶著簷上的瓦“轟”地倒下來了。
那些兵連忙閃開。
踹柱子那兵:“抬上,走!”
幾個人抬起柱子便跑。
剛跑了不遠,側方的街麵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了過來。幾個人站住了。
一個官帶著十幾騎馬從側麵的街上馳過來了。
馬隊在這幾個扛著柱子的兵邊上停住了。幾匹馬兀自繞著他們踏著碎步轉著。
幾個兵懵了。
那官便是高翰文,這時緊盯著他們:“哪個衙門的?幹什麼?”
那兵有些慌:“回、回大人,縣牢著火了,我們去撞門救人。”
高翰文一驚:“帶我們去!”
那些兵又不敢動了。
高翰文喝道:“走!”
親兵們都拔出了刀。
那些兵隻好抬著柱子小跑著向縣牢方向引去。
高翰文帶著親兵策馬跟去。
——火把都已準備好了,牢外院子裏那些獄卒住的屋牆邊也堆了好些幹柴,單等柱子一來便放火,再撞牢門。
火把光將大牢外的院子照得大亮,蔣、徐二人這時已經退到了一間屋裏,站在門後邊急等著找柱子的兵。突然聽到了馬蹄聲夾雜著腳步聲,便立時覺得有些不妙。
可院子裏那些兵已經等不及了,眼睛盯著院門,火把便在幹柴邊晃著。
蔣千戶:“不好。叫他們先不要放火。”
門外一個兵立刻喊道:“不要放!先都不要放……”
正喊著,幾個兵抬著那根木柱,一群人馬緊跟在他們身後闖進了院門。
“關門!”蔣千戶看到了高翰文,立刻一拉徐千戶,將門連忙關上。
一群馬馳到了院子裏,兀自在那裏小跑著轉圈。
高翰文在馬上大聲問道:“哪裏著火了!”
抬柱子的那幾個兵麵麵相覷。拿著火把的那幾個兵也連忙將火把扔到地上,用腳一陣急踩,將火把都踩熄了。
高翰文目光炯炯環視著院內:“所有的人都站在原地,擅動者立刻抓了!”
總督署的親兵立刻喝道:“列隊!都站好了!”
臬司衙門那些兵慌忙分作兩隊在院子兩側站好了。
高翰文:“海知縣在哪裏?”
抬柱子那個兵:“回大人,在、在裏邊牢裏。”
高翰文下了馬:“領我進去!”
海瑞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了,望著出現在門口的高翰文。
高翰文兩眼閃著光,疾步從牢門的台階走了進去。
田有祿連忙趨過去要扶高翰文:“大人,小心了……”
高翰文將手輕輕一甩,走近了海瑞,隔著那張大案,兩人對視著。
海瑞已經看到了隨他進來的兩個總督衙門的親兵,輕輕問道:“府台,見到胡部堂了?”
高翰文搖了搖頭:“胡部堂派人來了。”
海瑞:“是譚大人?”
高翰文點了點頭。
海瑞長出了口氣,幾天的疲勞一下子冒了出來,便坐了下去。
高翰文立刻喊道:“扶海知縣去衙門歇息。”
田有祿和王牢頭爭著奔了過去,一邊一個便去扶海瑞。
海瑞自己又站了起來:“失禮了。府台,還不是歇息的時候。”
高翰文關注地:“還挺得住?”
海瑞:“府台不也挺住了嗎?”
幾天來高翰文第一次露出了一絲笑容。接著命令道:“你們都先出去,我有話和海知縣說。”
所有的人便都慢慢退了出去。
這邊,田有祿一走出牢門便拉住了總督署一個親兵的衣袖。那親兵望著他。
田有祿低聲說道:“蔣千戶和徐千戶就躲在這個院子裏,挨著門找準能找出來。”
那親兵:“一切聽高大人的,這不關你的事。”
田有祿咽了口唾沫,又望向王牢頭。
王牢頭虎頭虎腦:“放心,總要把那張字據拿回來。”
那邊,高翰文和海瑞隔案坐著,雙方的目光都望著對方。
高翰文:“這裏有我,沒人敢再鬧事。譚大人的意思,你是裕王向吏部舉薦的人,讓你到碼頭上去把織造局的燈籠取下來,將所有的糧船都扣下。”
海瑞:“給我多少兵?”
高翰文:“要多少有多少。”
海瑞:“這話怎麼說?”
高翰文從懷裏掏出一紙公文:“這是總督衙門的公文,拿著它,所有的兵你都可以調遣。”
海瑞雙手從案上伸過去,接那紙公文。高翰文卻沒有立刻鬆手,深望著他:“剛峰兄,該怎麼幹就怎麼幹。我與你同在!”
這時一縷晨曦從牢門外射了進來,天亮了。
入夏以來好些天沒有風的北京,這天的天亮時竟然起了微風,嘉靖便不讓人關殿門,畢竟十幾天沒刮風了,他願意看著那風從外麵吹進來,吹拂著垂在精舍和大殿之間的帷幔。
嘉靖盤腿坐在明黃色的繡墩蒲團上,厚厚的淞江棉布袍子已經係好了,臉色也比昨天晚上好些。
嚴嵩也賜了座,滿臉惶恐,不是裝出來的,眼睛昏昏地望著紗幔外邊。
紗幔外跪著嚴世蕃。
呂芳照舊在忙活他的,先是給神壇上換了香,接著拿起一把拂塵,站到嘉靖身邊,防著外麵有飛蟲之類飛了進來。一邊又顧自說道:“還是萬歲爺的誠心大,終於起了風。這一兩天準有雨。”
嘉靖:“你少說話。讓他們說。”
呂芳:“是,主子。”
嚴嵩不得不開口了:“嚴世蕃,浙江改稻為桑的事進展如何?災民是不是都撫恤了?當著皇上,你如實陳奏。”
紗幔外傳來了嚴世蕃的聲音:“臣是昨天傍晚接到了浙江的呈報,說是淳安有刁民通倭。浙江已經派新任淳安知縣海瑞去處置了。接著就會安排‘以改兼賑’的事。在六月,桑苗一準能插下去。”
嘉靖:“‘以改兼賑’是怎麼改?”
紗幔外的嚴世蕃沉默了稍頃,又有聲音傳來:“回皇上的話,還是讓有糧的絲綢大戶拿出糧來買災民的田,然後改成桑田。那些賣了田的百姓也都做了安排,明年這些桑田還讓他們種。”
嘉靖:“你說的絲綢大戶是什麼大戶?”
嚴世蕃的聲音又過了一陣才傳來:“回皇上,當然是浙江絲綢作坊那些大戶。”
嘉靖慢慢望向了呂芳,呂芳也回望著嘉靖,嘉靖示意他問。
呂芳:“浙江的絲綢大戶該不是織造局吧?”
首先是嚴嵩,聽到這句話感到一顫,倏地望向呂芳。
外麵立刻傳來了嚴世蕃驚惶的聲音:“皇上!臣、臣不知呂公公這話什麼意思?”
嘉靖又望了一眼呂芳。
呂芳:“知不知道,天知道,你也知道!”
嚴嵩立刻從矮墩上跪了下去。
風驟然間大了起來,挾著尖厲的呼嘯聲從遠處,從四麵八方刮進了殿門。精舍的兩扇窗戶忽地被吹得向外支起了,那紗幔便一下子從大殿方向飄飛向精舍,露出了跪在紗幔外的嚴世蕃。
呂芳急忙跑到飄向嘉靖那一邊的紗幔,一把抓住,拽在那裏。這邊的紗幔還在飄飛著,恰好拂過跪在地上的嚴嵩的頭頂,獵獵地飄著。
玉熙宮的殿門也被風刮得哐當亂響,兩個當值太監立刻向內頂住了殿門。
“關了!把殿門關了!”呂芳低聲喊著。
兩個太監便頂著風從裏向外費勁去關殿門。
“不要關。”嘉靖發話了。
“主子……”呂芳緊拽著紗幔望向嘉靖。
嘉靖:“朕說了,不要關。”
呂芳隻得又嚷道:“甭關了,過來將紗幔紮緊了。”
兩個當值太監頂著門放不開手,隻好迎著風聲向殿門外喊道:“來兩個人!”
殿門外立刻趔趄進兩個太監,被狂風吹著飛一般飄了進來。
兩個太監一邊一個拽住了紗幔跪在地上,呂芳騰出了手,跑到了嘉靖身前數尺開外,替他擋著風。
嘉靖:“不要擋著朕。”
呂芳隻得慢慢移向嘉靖身邊,緊張地關注著他。
風太大,嘉靖閉上了眼:“當著天,嚴世蕃你要如實回話。”
嚴世蕃跪在那裏正好是背對著風,便睜大了驚惶的眼,大聲回道:“皇上就是天,臣沒有說一句假話。”
說來也怪,嚴世蕃說了這句話,那風漸漸小了,天卻慢慢暗了下來,這是要下雨了。
嘉靖的手微微揮了一下。呂芳立刻望向仍然跪拽著紗幔的兩個太監:“這裏沒你們的事了,叫上門邊的兩個人,都出去。”
“是。”兩個太監紮好了紗幔,連忙爬起,退了出去。退到門邊又招呼著那兩個太監一起退出了殿門。就在這時,一連扯的閃電,不久,從天際遠處滾過來一陣悶雷。
嘉靖:“嚴世蕃,這雷你聽見了沒有?”
嚴世蕃高抬起頭:“天在上,皇上在上,臣要是敢欺君,叫天雷立刻將臣殛了!”
緊接著又是一道好亮的閃電,跟著便是一聲炸雷,下地了,好像就炸在殿門外!
暴雨緊隨著雷聲傾瀉而下,嘉靖的目光穿過精舍中間那道槅門,望向北牆槅窗大殿外天幕般的雨簾:“上天把九州萬方交給了朕,朕是天子,也就是萬民的君父。現在朕拿著錢去賤買子民的田地了。朕真要是這樣的天子,天厭之!真要是這樣的君父,萬民棄之!”
嚴世蕃那張大臉本來就白,聽了嘉靖這番話立刻變得更白了。
嚴嵩跪在那裏攢足了勁,厲聲地:“嚴世蕃,回話!”
嚴世蕃:“臣該死。如果浙江真有人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買災民的田,臣立刻徹查。”
呂芳:“這還用查嗎?浙江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買田,楊金水還沒有回杭州。糧船離開杭州的時候,鄭泌昌、何茂才都在碼頭上。這兩個人就沒有向內閣呈報?”
嚴世蕃:“內閣沒有接到呈報。這件事要真是鄭泌昌、何茂才幹的,臣請立刻在浙江將二人就地正法,臣也願意一同領罪。”
“回得好。話回到這個份上,朕也不能夠不認可了。可朕認可了你們,天下臣民不認可朕。”嘉靖的目光從嚴世蕃臉上又掃向了嚴嵩,“朕將內閣都交給了你們,你們落下了這麼大的虧空!為了替你們補虧空,朕也同意了你們去改稻為桑。如果你們現在要把虧空的賬都算到朕的頭上,朕這個位子幹脆讓給你們來坐!”
什麼叫伴君如虎?嚴嵩、嚴世蕃父子這時真是從五髒六腑都感受到了。嚴嵩立刻取下了頭上的紗帽,嚴世蕃也取掉了頭上的紗帽,放在地上。
嚴嵩抬起了頭,已然老淚縱橫:“千錯萬錯,都是臣的錯,都是嚴世蕃的錯。隻要能夠澄清聖名於萬一,臣和嚴世蕃現在就請皇上治罪。”
嘉靖:“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你們就想撂紗帽了?”
暴雨在殿外響成一片,殿內卻出現了死一般的沉寂,四人都默在那裏。
嘉靖慢慢望向了呂芳:“咱們就姑且再信他一回,事情讓嚴世蕃去查。今天朕說的這些話,就你們三個人聽了,不要傳出去。”
呂芳:“奴才明白。”
嚴嵩和嚴世蕃聞言都是一振,抬起了頭淚眼巴巴地望向了嘉靖。
嘉靖望向了他們:“內閣還交給你們,該幹麼幹麼去。”
嚴嵩和嚴世蕃幾乎又同時磕下頭去:“臣謝恩。”
二人這才又從地上捧起紗帽戴上,嚴世蕃很快站了起來,嚴嵩手撐著地卻一時站不起來。
嘉靖望向嚴世蕃:“扶你爹起來。”
“是。”嚴世蕃幾步走到嚴嵩麵前攙起了他。
嚴世蕃扶著嚴嵩的身影消失在精舍的大門外,嘉靖望著直對著精舍門通道北窗外連天的雨幕,雨聲彌天而來,仿佛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這時都籠罩在鋪天蓋地的雨中。
“錦衣衛那幾個人到浙江了嗎?”嘉靖突然又問呂芳。
呂芳連忙趨到他的身後,輕聲地:“主子,他們昨天晚上才走呢。”
“再派幾個得力的去!”嘉靖心情十分灰惡。
呂芳:“是。”
倘若是晴日,嚴嵩的雙人抬輿照例都停在玉熙宮大殿的石階下,今日大雨驟至,兩個當值太監早已將抬輿抬到了玉熙宮大殿的門外廊簷下靜候著嚴嵩出來。
明製,親王或老病大臣有特旨可以賞紫禁城乘雙人抬輿。所謂雙人抬輿,不過一把特製的椅子,靠背和兩側用整塊木板封實,隻前方空著讓人便於乘坐,雨雪天還允許在上麵加一覆蓋,前麵加一擋簾,兩根竹竿從椅子兩側穿過,由兩人或手或肩抬扛而行。嘉靖二十一年嘉靖帝搬進了西苑,紫禁城賞乘雙人抬輿便變成了西苑賞乘雙人抬輿。
嚴嵩任首輔,從七十到八十就一直享坐這把抬輿。看天象知今日有雨,當值太監早已在抬輿上加了覆蓋,抬輿前也加了擋簾。
嚴世蕃沒有乘坐抬輿的資格,另有一當值太監早已給他備下了一把偌大的雨傘站在抬輿邊。
嚴世蕃攙著父親從精舍門外通道向大殿門邊幾乎是挪著走過來的。從精舍門外沿通道走到大殿門邊也就五丈路程,今日,被嚴世蕃攙著的嚴嵩竟仿佛走了二十年。執掌內閣二十年來,多少風雨揮灑而去。今天這場大雨就憑著抬輿上那方覆蓋那塊擋簾和那把雨傘還能遮擋得住嗎?嚴嵩心中也如這天氣一般晦暗、陰沉。
高高的玉熙宮大門的門檻就在腳下了,嚴世蕃雙手加力欲將父親攙過去,嚴嵩這時竟停下了,推開了他的手,撩起了袍子,一條腿慢慢先邁過去,另一條腿又慢慢邁了過去。
嚴世蕃剛受了一番雷霆震怒,這時又被父親一陣冷霜劈頭打來,一時也負了氣,幹脆站在殿門內,看著他邁出門檻。
抬輿的當值太監可不敢怠慢,一個人立刻在抬輿後升高了轎杆以使前麵的轎杆著地讓嚴嵩好邁過前麵的轎杆,另一個立刻掀開了抬輿的擋簾候嚴嵩坐進抬輿。
嚴嵩這時竟看也沒看那乘抬輿,偌大的年紀竟徑自從大殿的石階走向漫天的雨幕!
幾個太監都懵了。
嚴世蕃這時不能再負氣了,立刻跨過大殿門檻從太監手裏接過那把雨傘倏地撐開追了下去,將雨傘罩在父親的頭上。
嚴嵩下了台階又站住了,不看身後的兒子,隻望著白茫茫的雨幕:“將雨傘拿開。”
“爹!”嚴世蕃這一聲叫得近乎慷慨赴義,“你老替皇上遮風擋雨,兒子可一直在替你老遮風擋雨!要殺要剮我一個人當了,不牽扯你就是。”
嚴嵩這才慢慢側轉了頭望向兒子,滿頭滿臉水淋淋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嚴世蕃,我告訴你。大明朝隻有一個人可以呼風喚雨,那就是皇上!隻有一個人可以遮風擋雨,那就是我,不是你!你和你用的那些人沒有誰替我遮風擋雨,全是在招風惹雨!皇上呼喚的風雨我遮擋二十年了,你們招惹的風雨沒有人能替你們遮擋。一部《二十一史》都隻誅滅九族,唯有我大明朝可以誅滅十族!扔掉你手裏那把傘,它救不了你,也救不了我嚴家。”說完徑自一個人任憑暴雨滿頭滿臉滿身打著,艱難地向前繼續走去。
嚴世蕃眼前隻剩下了一片白茫茫的水幕,接著手一鬆,那把傘立刻在風雨中飄滾了開去,自己也讓暴雨打著,朝父親若隱若現的身影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