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翰文心情灰惡地望向了他。

那書辦眼中卻滿是真切,眼珠動了一下,示意高翰文看那茶碗。

高翰文的目光不禁向那茶碗望去。

——茶碗下擺著一張寫了字的八行紙!

高翰文的臉刷地白了,人卻怔怔地坐在那裏,還是沒有去端那茶碗。

那書辦不再強他,一手端起了茶碗放到他麵前,另一手將茶盤又向他麵前移了移。

——茶盤上八行紙上的字赫然現了出來:“我與芸娘之事,和旁人無關。高翰文!”

那書辦再不停留,高托著茶盤一溜風走了出去。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翰文的身上,隻有海瑞依然閉著眼端坐著。

高翰文的右手慢慢抬起了,向筆架上那支筆慢慢移去。盡管費力控製著,那隻手依然有些微微顫抖地拿起了筆。

鄭泌昌、何茂才同時放鬆了下來,向椅背慢慢靠去。

“府台大人!”王用汲突然站了起來。

高翰文已拿起筆的手又停在那裏。

鄭泌昌、何茂才的目光立刻向王用汲盯去。

海瑞的眼也睜開了,望向王用汲。

王用汲望著高翰文:“府台大人,卑職有幾句話要請大人示下。”

“請說。”就像臨淵一步,突然被人拉了一下,高翰文立刻又把筆擱回了筆架上。

王用汲:“剛才中丞大人說,昨天與大人深談了,賑災糧隻能發三天,桑苗也必須在六月種下去,這些都是實情。可這些實情在前日議事時就都議過。何以同樣的實情,這個議案在前日不能施行,今日又能施行?卑職殊為不解。”

“嗵嗵嗵”何茂才立刻在案上敲了幾下:“既然是實情,在前日就應該通過,這有什麼不解的!”

“請大人容卑職說完。”王用汲向何茂才拱了一下手,轉臉深深地望著高翰文,“卑職這次是從昆山調來的。去昆山前,卑職就是在建德任知縣,建德的情形卑職知道。建德一縣,在籍百姓有二十七萬人,入冊田畝是四十四萬畝。其中有十五萬畝是絲綢大戶的桑田,二十九萬畝是耕農的稻田。每畝一季在豐年可產穀二石五鬥,歉年產穀不到兩石。所產稻穀攤到每個人丁,全年不足三百斤。脫粒後,每人白米不到二百五十斤。攤到每天,每人不足七兩米,老人孩童尚可勉強充饑,壯丁則已遠遠不夠。得虧靠山有水,種些茶葉桑麻,產些桐漆,河裏能撈些魚蝦,賣了才能繳納賦稅,倘有剩餘便換些油鹽購些粗糧勉強度日。民生之苦,已然苦不堪言。”

何茂才:“你說的這些布政使衙門都有數字。”

王用汲不看何茂才,仍然望著高翰文:“今年建德分洪,有一半百姓的田淹了,約是十四萬畝。這些百姓要是把田都賣了,明年便隻能租田耕種。倘若還是稻田,按五五交租,則每人每年的稻穀隻有一百五十斤,脫粒後,每人每天隻有白米三兩五錢。倘若改成桑田,田主還不會按五五分租,百姓分得的蠶絲,換成糧食,每天還不定有三兩五錢。大人,三兩五錢米,你一天夠嗎?”

高翰文滿眼的痛苦,沉默了好久,答道:“當然不夠。”

王用汲:“孟子雲: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也。大人,你手上這支筆係著幾十萬災民的性命。己溺己饑,請大人慎之!”

這些話才是真正的“實情”。堂上那些官員平時也不是不知,隻是麻木日久,好官我自為之。這時聽王用汲細細說出,神情且如此沉痛,便都啞然了。

大堂上又出現了一片沉寂。

鄭泌昌知道自己必須最後表態了,站了起來:“王知縣剛才說了建德的實情。本院曾任浙江的布政使,管著一省的錢糧,不要說建德,整個浙江每個縣的實情我都知道。一縣有一縣的實情,一省有一省的實情,可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現在的實情是國庫虧空!蒙古俺答在北邊不斷進犯,倭寇就在我們浙江還有福建沿海騷亂,朝廷要用兵,通往西洋的海麵要綏靖,要募兵,還要造船。這就是朝廷最大的實情。一個小小的知縣,拿一個縣的小賬來算國家的大賬,居然還要挾上司不在推行國策的議案上簽字!”接著他提高了聲調,語轉嚴厲:“朝廷有規製,省裏議事沒有知縣與會的資格。來人,叫兩個知縣下去(音:ke)!”

送茶的那個書辦立刻從大堂外走進來了。

王用汲是站著的,那書辦順手抄起了他那條板凳,又走到海瑞麵前:“知縣老爺,這裏沒您的座了,請起來吧。”

海瑞慢慢站起了,那書辦立刻又抄起了他的那條凳,一手一條,一溜風又走了出去。

海瑞和王用汲便都站在那裏。

王用汲和高翰文是斜對麵,這時仍然用沉重的目光望著高翰文。

高翰文的目光痛苦地轉向鄭泌昌:“中丞大人……”

“這裏到底誰說了算!”何茂才厲聲打斷了高翰文,轉望向海瑞和王用汲,“中丞大人叫你們下去,聽見沒有?”

海瑞開口了:“但不知叫我們下到哪裏去?”

何茂才:“該到哪裏去就到哪裏去!”

海瑞:“那我們就該去北京,去吏部,去都察院,最後去午門!”

“什麼意思?”何茂才瞪著他。

海瑞:“去問問朝廷,叫我們到淳安、建德到底是幹什麼來了。”

何茂才:“你是威脅部院,還是威脅整個浙江的上司衙門?”

海瑞:“一天之隔,朝廷欽任的杭州知府兼浙江賑災使都已經被你們威脅得話也不敢說了,我一個知縣能威脅誰?高府台,昨天一早我們約好一起去看糧市,然後去各作坊了解絲綢行情。結果你被巡撫衙門叫走了。中丞大人剛才說,他跟你作了深談。可一個下午直到深夜,你的隨從到巡撫衙門還有織造局四處打聽,都不知你的去向。你能不能告訴卑職,巡撫衙門把你叫到哪裏去了?中丞大人在哪裏跟你作了深談,作了什麼深談?為什麼同樣一個議案,沒有任何新的理由,你前日嚴詞拒絕,今日會同意簽字?”

“反了!”何茂才一掌拍在案上,“來人!”

一個隊官帶著兩個親兵立刻進來了。

何茂才:“給我把這個海、海瑞押出去!”

“誰敢!”海瑞的這一聲吼,震得整個大堂回聲四起。

那個隊官和兩個親兵都站住了。

海瑞的目光直視鄭泌昌:“大明律例,凡吏部委任的現任官,無有通敵失城貪賄情狀,巡撫隻有參奏之權,沒有羈押之權!鄭中丞,叫你的兵下去!”

整個堂上的人都萬萬沒有想到,大明朝的官場居然會有這樣的亡命之徒!一個個都驚得麵麵相覷。

鄭泌昌盡管已經氣得有些發顫,卻知道照何茂才這種做法將海瑞羈押就會變成不了之局,因此盡力調勻氣息:“好,好……我現在不羈押你。退下去。”

那隊官帶著兩個兵退了出去。

“可本院告訴你!”鄭泌昌那份裝出來的儒雅這時已經沒有了,兩眼也露出了凶光,“不羈押你不是本院沒有羈押之權,憑你咆哮巡撫衙門擾亂國策我現在就可以把你檻送京師。可本院現在要你到淳安去,立刻以改兼賑,施行國策。賑災糧隻有三天了,三天後淳安要是還沒有推行國策,以致餓死了百姓,或者激起了民變,本中丞便請王命旗牌殺你!告訴你,前任杭州知府馬寧遠,淳安知縣常伯熙、建德知縣張知良就都是死在王命旗牌之下。”

海瑞的目光轉望向了他:“馬寧遠、常伯熙和張知良是死有餘辜!這也正是我想說的事情。同樣是修河堤,應天的白茆河、吳淞江兩條河堤去年花了三百萬今年固若金湯。浙江新安江一條河堤花了二百五十萬,今年卻九個縣處處決口。中丞,那時你管著藩台衙門,錢都是從你手裏花出去的。新安江的河堤到底是怎麼決的?卑職今天無法請教中丞,到時候總有人會來請教中丞。被逼分洪,這才淹了建德、淳安,整個浙江從巡撫衙門到藩臬司道,不思撫恤,現在還要把災情全壓在兩縣的百姓頭上。真餓死了百姓,激起了民變,朝廷追究起來,總有案情大白的一天!王命旗牌可以殺我海瑞,可最終也饒不了元凶巨惡!”

鄭泌昌的臉白了。

何茂才的臉也白了。

大堂上那些官員一個個大驚失色。

鄭泌昌的手顫抖著,抓起驚堂木狠狠地一拍:“海瑞!無端捏造,誣陷上司,你知道《大明律》是怎麼定罪的嗎!”

海瑞:“我一個福建南平的教諭,來浙江也才三天,新安江九縣決堤是我捏造的嗎?去年修堤藩庫花了二百五十萬也是我捏造的嗎?”說到這裏他又轉向高翰文:“高府台,這個議案隻有六條二百餘字,可這二百餘字後麵的事情,將來倘若寫成案卷,隻怕要堆積如山!不管你昨天遇到什麼事情,畢竟是你一人的事情,有冤情終可昭雪,是過錯回頭有岸。但這件事上係朝廷的國策,下關幾十萬百姓的生計,其間波譎雲詭,深不見底。你才來三天,倘若這樣簽了字,一步踏空,便會萬劫不複!”

整個大堂真像死一般沉寂。

高翰文的目光接上了海瑞閃閃發亮的目光!

高翰文的眼神中有痛苦,有感動,也有了一些力量。

而大堂上坐著的鄭泌昌、何茂才還有其他官員一個個臉上都透著肅殺!

一名隊官進來了,對著堂上跪下了一條腿:“回大人,淳安縣有稟文!”

何茂才倏地站了起來,接過稟文,急急看完,凶險的目光掃向了依然站著的海瑞和王用汲:“拖延!頂撞!這下好了,淳安的刁民跟倭寇串聯造反了!海知縣,就是你昨天放走的那個齊大柱,帶領淳安的刁民串通倭寇,現在被官兵當場擒獲了!”

王用汲當場臉就白了。

海瑞站在那裏還是一動沒動,目光仍然緊迎著何茂才的目光,在等待他的下文。

何茂才避開了他的目光,轉望向高翰文。

高翰文這時已經臉白如紙。

何茂才望著高翰文:“高府台,淳安、建德都歸你管,你說怎麼辦吧!”

高翰文提起了最後一股勇氣,也站了起來:“淳安是不是有百姓通倭,當立刻查處。但海知縣是前天才來的浙江,這事應該與他無關……”

“通倭的人就是他昨天放走的,還說與他無關!”何茂才又猛拍了一下案麵。

高翰文這時心裏什麼都明白,但又覺得自己竟是如此的無能為力,一下子感到眼前一黑,立刻閉上了眼。偏在這時,覺著小腹部一陣痙攣絞痛,便咬緊了牙,守住喉頭那口氣,心裏不斷地隻有一個念頭:“不要倒下,千萬不要倒下……”

也就一瞬間,高翰文直挺挺地像一根立著的柴向後倒下了!

這倒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鄭泌昌倏地站起了,所有的官員都倏地站起了。

海瑞和王用汲的目光也驚了。

——高翰文坐的那個地方,赫然隻剩下一張空案桌和一把空椅子!

“來人!”鄭泌昌也有些失驚了,立刻叫道。

一陣雜遝的腳步,跑進來的是那些兵。

鄭泌昌:“誰叫你們上來的?下去,下去!”

那些兵又慌忙退了下去。

鄭泌昌對身旁的書吏:“叫人,把高府台抬到後堂去,趕快請郎中。”

那書吏連忙對堂外嚷道:“來兩個人!”

那個托茶的書辦和另一個書辦連忙奔了進來。

那書吏招呼兩個書辦一起,繞到高翰文的案後。

高翰文這時仍在昏厥中,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那書吏:“慢點,平著抬。”

書吏的手從頭部抄著高翰文的肩,兩個書辦一邊一個,一手伸到腰背,一手伸到大腿下,三個人把他慢慢抬了起來。

所有的目光都望著,那三個人抬著高翰文慢慢從屏風後進去了。

鄭泌昌這時露出了斬伐決斷:“什麼議案不議案都不說了!海知縣,淳安刁民通倭之事是否與你無關以後再說。本院現在命你帶領臬司衙門的官兵立刻去淳安,將倭賊就地正法,平息叛亂。然後按省裏的議案以改兼賑!”

王用汲憂急的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還是定定地站在那裏。

何茂才對那隊官:“帶上兵,護著海知縣立刻去淳安!”

“是!”那隊官對著海瑞,“海知縣,請。”

海瑞沒有被他“請”動,仍然望著鄭泌昌:“請問中丞,他們跟我去淳安,是我聽他們的,還是他們聽我的?”

鄭泌昌一怔,接著說道:“按省裏的議案辦,他們就聽你的。”

海瑞:“倘若我按淳安的實情辦,他們聽不聽我的?”

鄭泌昌:“什麼實情?”

海瑞:“省裏現在說淳安有刁民通倭,究竟是怎樣通倭,都有哪些人通倭,這些都必須按實情查處。真有通倭情事,卑職會按《大明律例》嚴懲不貸。倘若並無通倭情事,中丞是不是也要卑職濫殺無辜?”

鄭泌昌:“海瑞,你是不是到現在還要慫恿刁民抵製國策!”

海瑞:“中丞,卑職問的是要不要濫殺無辜!”

鄭泌昌也被他逼得拍了桌子:“誰叫你濫殺無辜了?”

海瑞雙手一揖:“有中丞這句話,卑職就好秉公辦事了。”說著,轉對那隊官,“你都聽到了。整隊,跟我去淳安!”說完大步向堂外走去。

那隊官反倒愣在那裏,望向何茂才。

何茂才急了:“看著我幹什麼?該怎麼幹還怎麼幹。去!”

“是!”那隊官大聲應著,這才慌忙轉身跟著走了出去。

王用汲憂急地越過那隊官的身影望向已經走到中門的海瑞。

鄭泌昌立刻又把目光望向了王用汲:“王知縣,建德的事該怎麼辦你現在也應該知道了。立刻去,以改兼賑!”

王用汲立刻向堂上一揖,轉身也大步走了出去。

轅門前,海瑞已經上了馬。

那隊官,和幾十個兵都上了馬。

“起隊!”那隊官一聲喝令,所有的馬簇擁著海瑞的馬向轅門外,向右邊街麵的大路馳去。

王用汲深憂的目光裏,海瑞騎在馬上的身影依然像一座山,在眾多兵騎中忽隱忽現。

馬隊馳去的方向,夕陽紅得像血!

“嚓”的一亮,王用汲的隨從點燃了桌上的蠟燭。

王用汲一邊坐了下去,揭開墨盒,一邊說道:“你立刻去準備,連夜給我把信送到蘇州,送給譚綸譚大人。”

那隨從:“那誰伺候大人去建德?”

王用汲急了:“我還要誰伺候?快去。”

那隨從連忙走了出去。

王用汲攤開了紙,拿起筆疾書起來。

有人敲響了房門。王用汲警覺地問道:“誰?”

他的隨從在門外答道:“老爺,巡撫衙門來人了。”

王用汲將正在寫著的信夾到案上的一本書裏:“什麼事?”

隨從門外的聲音:“說是老爺去任上的文書忘記拿了,他們特地送來了。”

王用汲將那本書拿到床邊,揭開床席,放了進去。這才走到門邊,把門打開了。

是那個送茶的書辦,笑著走了進來。

王用汲沒有讓他坐,隻是問道:“文書呢?”

那書辦將文書遞給了他。

王用汲接過文書:“有勞了,請吧。”

那書辦卻仍然站在那裏沒動。

王用汲眉頭皺了一下,走到床前,從枕邊的包袱裏拿出一顆碎銀,又轉身向那書辦走去。

那書辦卻在這片刻間將門關了。

王用汲再也不掩飾那份厭惡,將碎銀一遞:“沒有別的差使,貴差請回吧。”

那書辦卻搖了搖頭,不接那銀。

王用汲:“你到底還要幹什麼?”

那書辦湊近了他,王用汲下意識地一退。

那書辦苦笑了一下,輕聲地:“我有幾句要緊的話,大人一定要記住了。”

王用汲望著他。

那書辦又湊近了,低聲地:“淳安那個倭寇是臬司衙門放出去的!”

王用汲一震,兩眼緊緊地盯著那書辦。

那書辦:“還有,高府台是中了中丞和何大人還有沈老板的美人計。”

王用汲更震撼了:“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那書辦深望著王用汲:“大人,我在巡撫衙門當差已經四年了。”

王用汲還是有些不解,仍然緊望著那書辦。

那書辦輕跺了一下腳:“前任巡撫是誰?”

王用汲有些明白了,但還是不接言。

那書辦隻好直說了:“前任巡撫是胡部堂,我是胡部堂的人。”

王用汲這才有些信了,深深地點了點頭。

那書辦:“胡部堂和譚大人現在都在蘇州。這兩條消息大人得趕快派人報到蘇州去。”說完便反身開了門,又回頭說了一句:“小人走了。”這才閃了出去。

王用汲目送他在門外消失,略想了想,立刻關上了門,走回床邊從席下拿出那兩張信紙,又走到桌前,將信紙伸向蠟燭上的火苗。

兩張信紙很快燃完了,王用汲將紙灰扔在地上,又坐了下來,重新拿出信箋擺好,拿起筆,從頭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