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送內閣徐階也不敢擅自拆看。胡汝貞這樣做隻是想擺開你們,直接向我向皇上進諫言罷了。”嚴嵩還是一動沒動,但眼睛已經從遠處移望向二人,“別人我不敢說,胡汝貞決不是忘恩的人,隻不過有時和你們的想法不同罷了。看人,看事,都得設身處地。換上你,或是你,處在胡宗憲的地步會怎麼做?”

兩人原以為一把火便能把老爺子燒惱胡宗憲,沒想到老爺子一眼就把兩麵都看穿了,嚴世蕃和羅龍文同時一愣,竟被他問住了,兩雙眼對望著,眼神裏都是一個意思:都八十一了,怎麼一點也不糊塗?

該裝糊塗還得裝點糊塗,嚴嵩就像沒有看見他們此時的反應,徐徐說道:“換上你們,也隻能這樣做。譚綸不去,他好幹;譚綸去了,背後就是裕王,裕王背後就是皇上,替我想,他也不能毫無顧忌。”

“可改稻為桑本身就是皇上的旨意!”嚴世蕃實在咽不下父親這種親疏不分的氣,直接頂他了。

嚴嵩:“胡宗憲也沒說不改。關口是有個譚綸在,他要照你們那種改法就會給人口實。”

“爹!”嚴世蕃走到躺椅前,將那封奏疏往嚴嵩旁邊的茶幾上一擺,“胡宗憲這封奏疏擺明了是討裕王他們的好,東西都擺到您老眼前了,您老還護他的短?還說他這隻是跟我過不去。我是誰?我不是你老的兒子嗎?你老都八十一了,怎麼就不想想,哪一天你老致仕了,或是百年了,除了你兒子沒退路,誰都有退路。”

“那我問你。”嚴嵩望向了他,“裕王又是誰的兒子?”

嚴世蕃又被問得一怔。

說完這句,嚴嵩望向了門外:“你們知不知道皇上今天下午要去哪裏?”

嚴世蕃和羅龍文神情都凝重了,一齊望向嚴嵩。

嚴嵩在躺椅上坐了起來:“去裕王府,看孫子。”

嚴世蕃和羅龍文都是一愕。

“遇事總無靜氣。”嚴嵩瞥了兩人一眼,又躺了下去:“站在我麵前也晃夠了,都坐下吧。”

嚴世蕃和羅龍文隻好在他兩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嚴嵩:“因譚綸在浙江,事情他都知道,這封奏疏胡宗憲就是先遞給通政使司,你們也瞞不住,到頭還得送內閣,送司禮監,呈到皇上手裏。皇上看了會怎麼想?剛才我一邊聽就在一邊想,覺得胡汝貞奏疏裏的話還是老成謀國之言。那麼多田,那麼多百姓,又是倭寇鬧事的地方,真若激起了民變,不是國家之福。要是皇上也這樣想,絲綢又還是要增加三十萬匹,問起我們,我們應該怎麼回話?好好想想胡宗憲奏疏裏的話,除了你們說的讓絲綢大戶買農戶的稻田改種桑田的法子,還有沒有別的兩全之策?”

“除了我們這個改法,我不知道還有哪個改法?”嚴世蕃一聽又急了,“改稻田為桑田是為了多產絲綢,產了絲綢是為了變成銀子。絲綢不好,西洋那邊就不要。讓那些百姓自己去改,產的絲都賣給了小作坊,織的綢便賣不起價。爹,當時就是因為國庫空了,宮裏的用度又那麼大,我們才想的這個法子。這個時候要是不咬牙挺住,國庫還是空的,不用人家來倒我們,我們自己已經倒了。”

“胡汝貞怎麼想的我們可以不猜疑他。”羅龍文知道這時必須順著嚴嵩說話了,先蕩開了胡宗憲,但必須讓嚴嵩明白他們也是站在他的角度說話,“可小閣老說的是理也是勢。治重病用猛藥。當初定這個國策就是為了蘇解危局。浙江的桑田隻能讓那些絲綢大戶改,才能一年多有幾百萬銀子的進項,去年的虧空,今年的開支也才能對付得過去。改桑的田,百姓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不然,就連織造局那邊今年的五十萬匹生意也做不成。那時候呂公公不會擔擔子,責任全在內閣,全在閣老。”

這話確實戳到了嚴嵩的疼處,嚴嵩又沉默了,怔怔地望著門外。嚴世蕃和羅龍文定定地望著他。

“這個雷我們不能再頂著。”嚴嵩終於開口了,拿起幾上那封奏疏晃了晃,“世蕃,你這就拿著這封奏疏去司禮監,在皇上去裕王府前想辦法遞給呂公公。請呂公公到了裕王府再把奏疏當麵給皇上,讓皇上當時就給旨意。”

嚴世蕃接過了那道奏疏,卻仍然沒有十分明白意思,便還是望著嚴嵩。

羅龍文:“閣老這個主意高。當著裕王,皇上無論給什麼旨意,我們今後都沒有隱患,此其一。裕王要是有其他念頭,想讓徐階、高拱、張居正他們掣肘,這時沒說,往後便也不敢再說,此其二。閣老,不知屬下猜得可對。”

嚴嵩給了羅龍文一個賞識的眼神:“知微知彰者,羅龍文也。”

嚴世蕃對老父賞識羅龍文倒是一點也沒醋意,立刻大聲應道:“明白了,我這就去司禮監。”

胡宗憲的奏疏急遞進京的消息裕王府當然知道了,而且奏疏裏的內容也知道了大略,因為譚綸的信在這一刻也到了。

“譚綸是國士!”張居正看完譚綸寫來的信,毫不掩飾興奮地在那信上一拍,“居然能從鐵板一塊的浙江說動胡宗憲上這道奏疏,大事尚可為!”

“我看未必。”一向容易激動的高拱這時反而沒有他那種興奮,“胡宗憲這次上的奏疏有好幾道。現在到底是幾道也隻有嚴家的人知道,嚴家要是隻把另幾道無關緊要的奏疏呈給皇上,卻將他這道奏疏淹了,然後去信叫胡宗憲說並沒有這道奏疏,胡宗憲總不會再上一道奏疏來戳穿他的老師。”

高拱的話就像一瓢冷水,立刻把幾個人的興奮情緒澆下去不小,大家都沉默了。

高拱的眼瞟向了徐階,毫不掩飾心中的不滿:“當時奏疏都送到了內閣,送到了徐閣老的手裏,徐閣老要是直接拿著去見嚴嵩,嚴嵩也不能不給徐閣老看。他們也就做不了手腳。徐閣老,不是晚生冒犯,‘諸葛一生唯謹慎’,可多少事就壞在‘謹慎’二字上。”

徐階的臉騰地紅了,裕王和張居正也不好在這個時候去望他。沉默一時變成了尷尬。就在這時一陣孩子響亮的哭聲從內室傳來,裕王大聲地對內:“怎麼回事?這麼多人連個孩子也哄不好!”

一個宮女從內門急忙出來了,低頭答道:“皇上下午來,這時正給世子試著戴禮冠,一戴上就哭。”

裕王:“哭就不戴了嗎?還有一個時辰皇上就到了,告訴李妃立刻讓世子穿好禮服。府裏府外怎麼就沒有一個人替我分點愁!”

“是。奴婢這就去稟告王妃。”那個宮女慌忙又走了進去。

坐在這裏的三個師傅當然聽出了裕王話中的弦外之音,尤其是徐階,也不知裕王這話是不是接著高拱剛才那個意思說的,隻好站了起來引咎自責了:“肅卿剛才責備的是,王爺要是也這樣想,臣這就去嚴府,問一問胡宗憲的奏疏到底說的什麼。”

“我並無責怪師傅們的意思。”裕王也感覺到自己剛才那句話說重了,“我隻是心煩。說來讓人傷情。身為皇子,我還不如你們。記得上次見皇上已是兩年前的事了。今天皇上來,我也是沾的孩子的光。江山社稷,我替父皇分不了憂,還有什麼理由責怪你們。聖駕快到了,師傅們都回去吧。浙江的事可為不可為都改日再說吧。”說著站了起來。

高拱和張居正也都站了起來。

三人本是想搶在皇上聖駕到來之前商議如何進言的,現在卻弄得裕王和徐閣老都心情灰暗,不歡而散,高拱也有些後悔,說道:“王爺也不要心煩,閣老也不要見怪,我隻是擔心而已。嚴嵩、嚴世蕃他們會不會把胡宗憲那道奏疏淹了,下午皇上一來,王爺也許就能知道。”

裏邊,世子的哭聲更加響亮了。裕王把三個人送到了門邊。

目送著三人的背影遠去,裕王轉過了身,剛要向內室走去,李妃已經抱著還在大哭的世子走出來了。

一個宮女手裏捧著一頂細小的鑲珠禮冠跟在後麵,滿臉的汗。還有一個奶媽,幾個宮女都跟了出來,臉上也都流著汗。

裕王望了一眼抱到麵前的孩子,又憂急地望了一眼門外的天色:“皇上說話就要到了,一頂帽子也戴不好!你們都是幹什麼的?”

孩子的哭聲在李妃的搖哄下小些了,可等那宮女戰戰兢兢想把帽子給他戴上時,哭聲又大了起來,那宮女嚇得又把手縮了回來。

李妃望著裕王:“這孩子平時就馮大伴哄得住,我想隻有叫他來了。”

裕王顯然一聽這個名字便有些厭惡,想了想,將手一揚:“反正下午他也得在場。叫他來吧。”

不一會兒,宮女領著馮保從院中疾步來了。也就幾個月,馮保明顯像變了個人,一身灰色的粗布長衫,腰間係著一根藍色的粗布帶子,一臉的風塵,一臉的恭謹。

還在門外,馮保就跪下了,重重地磕了個頭:“奴婢馮保給王爺、王妃磕頭了。”

裕王不知什麼時候手裏已經捧著一本書,這時坐在書案前看著,沒有理他。

李妃接過話來:“快進來吧,哄哄世子,讓他把禮冠戴上。”說著她把孩子遞給奶媽,示意奶媽抱過去。

“是。”馮保又磕了個頭,這才輕步走了進來。

奶媽抱著世子走近馮保,馮保卻又低下了頭,對李妃:“奴才身上髒,怕……”

李妃:“都什麼時候了?快抱著哄吧。”

“是。”馮保這才伸出手接過世子,雙手捧著,讓孩子的臉看向自己的臉,“世子爺,世子爺,是奴婢大伴來了。”

說來也怪,那孩子看見馮保那張笑臉竟立刻收住了哭聲,兩隻小眼睜得大大的,直望著他。

奶媽和宮女們都立刻舒了一口長氣,露出了些疲倦的笑容。

李妃臉上也露出了些笑容,不經意地望向裕王。裕王卻頭也沒抬,仍在看他的書。

李妃又望向馮保:“想法子讓世子戴上禮冠。”

馮保:“是。”

那個宮女立刻捧著那頂鑲珠禮冠遞了過去。

那孩子像是嚇怕了,剛才還好好的,見到那頂禮冠又大聲哭了起來。

裕王這時把書往案桌上一擺,十分不耐煩地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門口一個太監跪下了:“稟王爺王妃,皇上禦駕已經離宮了。前站的儀仗都到王府門口了。”

孩子還在大聲哭著,所有的人都更急了。

裕王甩了一下袖子,大步走了出去。

“快!一定想法子讓世子戴上禮冠。”李妃真的急了。

“那奴才就失禮了。”馮保捧著孩子慢慢蹲了下去,然後兩腿跪在地上,“喵喵”兩聲,學著貓叫,接著彎腰把孩子背朝地臉朝天地抱著,一邊跪走著,一邊叫著。

孩子很快就不哭了,慢慢還露出了笑臉。

馮保對那宮女道:“把禮冠給我,想法子戴在我的頭上。”

那宮女有些猶豫了,望向李妃。

李妃:“去,照著做。”

那宮女這才走了過去,將那頂小禮冠頂在馮保的頭頂上。

孩子的禮冠當然小,在他頭頂上也就占了小小的一塊,好在係帶還長,那宮女把係帶在馮保的下顎上係緊。

馮保又彎下了腰,還是那樣抱著孩子,跪走著學著貓叫,又學著狗叫,有意將頭頂那頂禮冠搖得刷刷直響。

孩子這時看見那頂禮冠不哭了,被馮保逗得還在笑著。

馮保在看著孩子的眼睛,發現孩子的眼睛一動不動直盯著他頭上的禮冠。

馮保彎著腰說道:“可以給小王爺戴禮冠了。讓奶媽來戴。”

李妃使了個眼色,奶媽走了過去,取下馮保頭上的禮冠。

馮保一邊輕輕搖著世子,一邊拉長了聲學著貓叫。

奶媽小心翼翼地把禮冠戴到世子頭上,一個宮女連忙過去輕輕將係帶係上。

馮保還在學著貓叫,世子還在笑著。

“真要命。”李妃出了一口長氣,這才在身後的椅子上坐了下去,“趕緊準備,迎駕吧。”

從中門到寢宮六進十二道門都敞開著,縱深看去,一直能看到六進一十二道門外都站滿了儀仗人眾!

嘉靖還是那個嘉靖,離了宮依然穿著一件寬袍大袖的便服,頭上隻係著一根道巾,這時已坐在寢宮正中的椅子上,麵上浮出難得一見的慈笑。

呂芳也笑著,就站在嘉靖身後的左邊。

三跪九拜畢,裕王含笑低著頭站在嘉靖身前的左邊,李妃也含笑低著頭站在嘉靖身前的右邊。

寢宮正中跪著馮保,他雙手捧著世子麵朝著嘉靖。

這世上也許真有“福至心靈”,也就那麼幾個月大的孩子,這時望著前麵那個陌生的老人,不但不哭不鬧,而且緊盯著嘉靖的臉直笑。

也就是這麼一笑,喚起了嘉靖因修道而淡漠了多年的親情,這時他居然也拍了一下掌,伸開了雙臂。

裕王連忙從馮保手裏接過世子,捧給嘉靖。馮保立刻爬起,躬著腰望著地退了出去。

嘉靖笑望著那孩子,那孩子在他手裏也還是笑著。

李妃一直低著頭,這時也不知道情形如何,一顆顆汗珠便從額間滲了出來。

嘉靖把孩子抱在腿上坐下,這時望向李妃:“你有功。朕要賞你。”

李妃也不知嘉靖是在對自己說話,依然低著頭。裕王連忙提醒:“王妃,父皇是在跟你說話。”

李妃這才連忙跪了下去:“這都是列祖列宗之德,是父皇敬天愛民的福報,兒臣妾何敢言功。”

嘉靖的麵色更好看了:“有功就是有功。朕也不賞你別的,你娘家出身貧寒,朕就給你父親封個侯吧。”

李妃竟愣在那裏。

裕王這時挨著她也跪了下來:“兒臣代李妃一門磕謝父皇天恩!”說著磕下頭去。

李妃這時也才省過神來,跟著匍匐下去。

裕王磕了頭欲站起時見李妃仍然磕在那裏,便挽著她站了起來。

嘉靖這才發現,李妃竟在哽咽,滿臉是淚。

嘉靖:“好事嘛,不要哭。”

李妃強力想收回哽咽:“兒臣、兒臣妾失禮了……”

嘉靖這時慈心大發,對身後的呂芳道:“今年江浙的絲綢多了,賞十萬匹給李妃的家裏。”

呂芳立刻答道:“是。奴婢回宮就給江南織造局傳旨。”

李妃這時又要跪下謝恩,嘉靖連忙說道:“不用謝恩了,替朕把皇孫好好帶著。”說著抱起了身上的孩子,裕王連忙過去,接過了孩子,遞給李妃。

呂芳這時抓住時機在嘉靖耳邊說道:“大喜的日子奴才再給主子報個小喜,江南織造局這回跟西洋的商人一次就談好了五十萬匹絲綢的生意。”

嘉靖聽後神情果然一振:“五十萬匹賣到西洋是多少錢?”

呂芳:“在我大明各省賣是六兩銀子一匹,運往西洋能賣到十五兩銀子一匹。每匹多賺九兩,五十萬匹便能賺四百五十萬兩。”

嘉靖:“好事。浙江那邊產的絲能跟上嗎?”

呂芳故意沉吟。

嘉靖:“嗯?”

呂芳:“胡宗憲有個奏疏,說的就是改稻為桑的事,今早送到內閣,嚴嵩是剛才離宮時送到奴婢手裏的,本想回宮再給主子看。”

嘉靖是何等精明的人,一聽便知話中有意:“是不是改稻為桑遇到了難處,向朕訴苦?”

呂芳:“聖明無過主子。”

嘉靖:“訴苦的話朕就不看了。有苦向內閣、向嚴嵩訴去。”

“是。”呂芳大聲答著,有意無意看了一眼裕王。

裕王這時麵容動了一下,卻依然低頭站在那裏。

嘉靖站了起來:“今天的晚膳朕就不回宮吃了,在這裏討一頓齋飯吃吧。”

裕王立刻躬身答道:“兒臣等叨天之恩,謹陪父皇進齋。”

胡宗憲的奏疏原封不動又退回了嚴府,皇上居然看都不看,嚴嵩試圖讓皇上當著裕王表態的謀算落空了,但畢竟這道奏疏向皇上呈過,既有旨意讓自己辦,也隻好交給嚴世蕃,讓他們謹慎去辦。有了這個來回,嚴世蕃便甩開膀子幹了,哪裏還理會什麼謹慎不謹慎,連夜將羅龍文又召到了府中。一見麵,也不說話,隻是興奮地來回踱步,羅龍文也鬧不清胡宗憲奏疏這一趟來回的過程,隻好坐在書案前,滿臉期待地望著嚴世蕃。

“你這就再給鄭泌昌、何茂才他們去封信。”嚴世蕃一邊走一邊說道,“告訴他們不要理胡宗憲,按我們原來議的那個方案放開手去幹。死活也就端午汛這一個機會了,決掉新安江那些閘口,先把那九個縣淹了,然後讓那些絲綢大戶準備好糧食買田。買完田立刻給我種上桑苗,我今年就要見蠶絲。”

羅龍文:“明白。胡宗憲那道奏疏皇上是怎麼回批的?”

“胡宗憲的奏疏皇上沒有看,這就叫原疏擲回!正好,內閣給他寫個駁回的公文,我親自來擬。老子得讓他明白,他頭上隻有一片雲,這片雲就是我們嚴家!”嚴世蕃停止了踱步,“咳”的一聲,哈出了喉間那口濃痰,一口吐去,好大的勁道,直吐到了一丈多遠門外的院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