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演當然聽出他們調侃的意思,不過自己並不以為然,依舊我行我素。劉演把自己想讓劉秀務正業、立大誌的想法告訴了妻子後,潘氏不假思索,當即微微一笑點點劉演的鼻子:“都說夫君精通兵法,讀過許多計謀韜略,怎麼輕易就被表麵現象所迷惑?你可聽說過養精蓄銳韜光養晦,叫我說,三弟不是不出頭,是時機未成熟,他大智若愚,此乃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呀!”
“哼,我就不相信,他會有如此心計。再說,即便是真人,總也得出山才能顯出他胸懷天下的鴻鵠之誌,一直這樣打啞謎也不是辦法。我就是想讓他放棄什麼老牛般的耕作,我們弟兄每日練兵習武,將來有機會,一道出去幹番大事業!”聽潘氏竟然誇獎開劉秀,劉演更不服氣,甕聲甕氣地說。
“若是這樣,其實也不難。夫君,自古以來都講究千求不如一唬,勸將不如激將……”
“妙,妙,真是高屋建瓴,如撥雲見日!”潘氏說到半截,劉演已經茅塞頓開,恍然大悟地一拍腦袋,連連讚說,“娘子所言極是,我明白了!”
暮春夏初總是天朗氣清,豔陽高照。這是個幹農活的最好時節,劉秀比平時更加忙碌,幾乎一整天都泡在地裏辛勤耕耘。他前腿弓,後腿蹬,一絲不苟地用力拉鋤,幹枯的地皮被劃開,露出鬆軟的土壤,仿佛一大塊地毯正徐徐展開。歇息時四處眺望,田崗的禾苗長勢可人,綠油油的隨風搖曳,預示著豐收年景即將到來。縱使揮汗如雨,腰酸背痛,每次看到這情景,心裏總是歡喜不已,劉秀看著一棵棵禾苗,就像看到一個好收成,看到一個大前程。麵朝黃土背朝天,他知道,這就是生活,就是功績,是讓皇天和後土來見證的功績。
白水河的對岸,劉欽墓地旁邊,劉演和一群宗室子弟還有新結交的豪傑朋友朱祐,正在舞槍弄劍,揮戈躍馬,人的喊叫聲,馬的嘶鳴聲,加上兵刃碰撞聲,回蕩出老遠。看看騰起的塵埃,就能想象出他們人歡馬叫的情形,真是分外淋漓酣暢。開始時劉演試圖以這種殺破天的巨響來驚動劉秀,激發他放棄農活。可是一連幾天過去,劉秀似乎兩耳不聞對岸聲,一心隻為稼穡用,並沒表現出對他們羨慕的神情。劉演自然不甘心,他暗暗安排下去,要接著激將。
有天操練完畢後,劉秀仍在田地裏除草。劉家兄弟一班人馬悄悄繞到劉秀的背後,劉演站著看了片刻莊稼地,第一個發話說:“三弟,你整治的莊稼長得不錯嘛!人就怕專心,一專心起來,沒什麼事情幹不成的。就拿種地來說,這玩意兒雖說是最末的雕蟲小技,但不專心還真幹不好。我看你別的不比弟兄們強,就這還能拿得出手,這方圓百裏的,誰能擔當起種田能手的美譽,自然是文叔了。我看文叔甚至都可以跟高祖皇帝之兄劉仲相媲美了!”
“是呀,是呀!”劉演引開了頭,大家便按照安排好的唱和起來。“劉仲雖然沒有高祖皇帝‘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四方’的躊躇壯誌,一生無所作為,但能稱得上一個種田行家,也算不錯了!綠葉襯紅花嘛,沒有抬轎子的哪有坐轎的,人命天定呀!人的造化在呱呱墜地時就被注定了,有人如大鵬展翅,有人如老牛拉犁,不認命也下行呀!”朱祐借機添油加醋。
其他人也不甘落後,你一言我一語地裝模作樣議論著:“文叔人家有自知之明,不能在男兒之誌中占上風,就索性遠離塵世,享用人間清靜悠閑之福,這樣不是足可以和天地同朽嗎?哪像我們,每天立誌要站在峰頭浪尖,要振興什麼家業,要不負劉家皇族後人。唉,放著清福不享,傻喲!”
劉玄更是手舞足蹈地唱了起來:“眼看世事兩茫茫,光陰倏忽消長,何必四處奔忙?你看那種田的小事一樁,卻不知人家聰明無量,既不用傷筋動骨,又不用費心思動愁腸。管他天下怎動蕩,我文叔就是一介農夫,你們能把我怎樣!”
紛紛調笑中分明是另有一層嘲諷的意思,劉秀聽了真不是滋味,暗想你們倒不如罵上一頓來得痛快,但自己的心思,他們豈能明白?忽然間劉秀眼前閃過父親即將撒手人寰的一幕。當時大哥和劉仲不在,父親將自己叫到身邊,握住自己的手,緩緩而有力地囑咐說,你們兄弟要戮力同心,共扶漢室……
這樣想著,劉秀再不想聽他們胡言亂語,扔下鋤頭,悶著頭出了田地,分開眾人,一聲不響地往家走。劉演兄弟和朱祐等人見狀,個個相視而笑,劉演得意地想,這下好了,劉秀終於上當了!
其實自從大哥他們從京城回來,劉秀就開始有了個想法,隻是這個想法還不成熟,正在腦子裏打轉。現在他忽然堅定了自己的這個信念,到京城去,進太學觀望朝廷動向!為什麼會有這麼個大膽的想法,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隻是看到大哥他們如此狼狽地回來,從而引發了他強烈的好奇心和好勝心。大哥如此英武卻碰了一鼻子灰回來,京城到底是什麼情形,是龍潭虎穴?哼,我偏不服氣,若是我闖蕩一番,風風光光地回來,看你們是否還會對我說三道四?!
這樣琢磨著,他加快腳步回到家中,也不遮掩,把自己的想法一一說給母親。樊嫻都聽他滔滔不絕,對劉秀的轉變先是一陣驚喜,驚喜過後,一陣淡淡的憂愁又襲上心頭。雖說劉秀年齡也不小了,按理說該曆練曆練。但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門,顯得少不更事,照顧自己都是一個大問題。再加上劉演他們剛從京城回來不久,差點兒闖出大禍,劉秀孤身一人,能放心嗎?
不過讓樊嫻都略微放心的是,劉秀脾性穩重,和他哥哥們風風火火的大不相同。劉秀舅舅樊宏前幾天來家中閑坐,也正好提到,說外界紛紛傳言王莽已經不滿足攝皇帝,他一邊安排心腹大臣聯名上奏,讓自己登基坐殿,一邊調兵遣將,準備軟的不行就來硬的。總之劉家江山就要完蛋了。當時樊宏感慨地說,可惜咱們現在如同井底之蛙,消息閉塞。應該派個人到京城當做耳目才好。但讓誰去,卻是個大問題。
當時劉良也正好在,他和樊宏相對默坐,拿不定主張。樊宏忽然說,遍觀整個宗族子弟,有膽有識者莫過劉演,但他遇到事情過於急躁,不肯容忍,太剛則易折,這是一大不足。其餘的或勇力不夠,或耽於安樂,都不讓人放心。唯獨劉秀,別看平日裏不聲不響,其實肚子裏的道道倒不少。這孩子秀在內,拙在外,隱忍不發,或許哪天能一鳴驚人。劉良也點頭說,劉秀這孩子我看是條潛龍,不妨就叫他去京城遊曆一番。
樊嫻都聽他兩人把劉秀拾得這麼高,一時竟估摸不透劉秀是否真如他們所說。不過他們都有一套見識人的本領,想來是不會錯的。現在劉秀主動要求去長安,似乎正應了那天的談話。樊嫻都雖然還是不大放心,但卻沒讓劉秀費多少口舌就答應下來。
接連幾天,樊嫻都細心地替他收拾行李,每一件衣服都要檢查好幾遍,唯恐哪兒沒有縫好。劉秀看著油燈下的母親,想著關山萬重,前幾天被激蕩起來的雄心忽地又沉淪下去,他甚至不想走了。但箭在弦上,又不得不發。劉秀默默地垂下頭,心情變得異樣沉重。劉府上下立刻都知道了劉秀要遊曆京師的消息,驚訝之餘紛紛過來勸勉。劉福主動請命,讓自己的兒子劉斯幹做隨從,說劉斯幹別看年齡小,人很乖巧,又能和公子談得來,路上可以對公子有個照應。
終於到了離別的時刻。這天天空很暗,陰雲重重,似乎有意增添一點憂慮惆悵。劉演、劉秀,還有妹妹劉伯姬等人走在大道上,劉斯幹緊隨其後,怏快地誰也不說話。特別是劉演,他總覺得是自己一番激將,結果讓劉秀賭氣要出去闖蕩。他既感到兄弟同心同誌的興奮,又有一絲不安,他怕此去路途艱險,萬一有個好歹,對不起劉秀,也沒法給母親交代。“三弟,此去長安,路途遙遠,切要保重,來,把寶劍係上,讓它來為你消災避難!”劉演仍拿出大哥的派頭,神情盡量顯得平靜。
“嗯,說不定還真能用得上。”
“三弟,入了太學,要學得一身安邦治國的真本領,凡事要謹慎為上,伺機行事,等你學成歸來,咱們兄弟又多了雙手腳,大家一起恢複漢家基業……”
“大哥盡管放心,小弟已謹記在心。”劉秀一一答應。
“三哥,你隻身在外,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別管他什麼‘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隻要你能平平安安完好無損地回來,咱娘就放心了……”伯姬抽噎著說。
“小妹,這又不是生離死別,你看你,臉上兩條淚痕都刻在哥哥心裏頭了。來,三哥為你擦拭,不許哭了。哥就要走了,說不定要好幾個月好幾年才能見麵,還不留給哥哥一個笑臉嗎?”劉秀故作輕鬆地說,伯姬勉強地苦笑了一下……
家人送了很遠的路途,劉秀這才轉過身讓大家停下,戀戀不舍地跟家人說:“千裏搭長棚,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兄弟姐妹們都回去吧!我不在的日子你們要照顧好母親……”說完,對大家拱了拱手,就翻身躍到了馬上。劉斯幹也上馬,緊隨其後,主仆二人蕩起滾滾灰塵,沒多久就消失在了大路的盡頭。
白水河離得越來越遠,那塊辛勤勞作的土地,那盞秋冬陪伴自己讀書至深夜的燈光還在閃爍,所有的這一切都像磁石般吸引著劉秀,他每多走一步,就會加深自己內心的思念。轉眼之間,主仆兩個距離家鄉越來越遠,但記憶深處的那抹鄉情確實越來越濃重,牽引著這個異鄉人的心情,甚至讓他產生過轉轡歸鄉的念頭。但是他不能,宗室子弟的嘲諷笑聲激蕩著他的耳膜,他懂得潑水難收的道理,男子漢大丈夫誌在四方,更何況自己是皇室家族的後人,豈能讓別人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