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宋璘來說,他非常熟悉在土路上掛著若幹口大鍋,冒著白氣的場景。這是王上結束狩獵之後首先要看的場麵。狩獵完畢後,要將抓住的獵物大加烹煮一番,然後大擺宴席。他之前跟著王狩獵不是一兩次了。如果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這次取代肉味兒的是四溢出來的米香。以前來回走動的是高官和獵手,而這次則是一群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人,他們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一個碗,排著長長的隊伍。“當父親的在狩獵行樂,當兒子的卻在附近接濟貧民,老百姓怎會不把父子倆在心裏做番比較?”宋璘的嘴角微微出現一絲冷笑。王以歡迎世子回國為由出來狩獵,導致民間怨聲載道;與此同時,世子卻在近處建了一個臨時帳篷,把四裏八鄉餓肚子的人全都召集過來,給他們發食物,聽他們請願,正在一點一滴地積攢在民間的威望。“許是借此作為手腕,讓王出來迎接吧。”世子此計如狐狸一般狡猾,宋璘也不禁咋舌。回國之前,世子派金延壽將軍告訴大王,說“聽聞眼下年事(即收成的情況,譯者注)不好,而且車駕所到之處必然聲勢浩大勞民傷財,所以殿下不必特意遠出迎接,再者,為父者也沒有必要在兒子麵前屈尊啊”。乍一聽好像是說沒有迎接的必要,但仔細琢磨這話裏頭的意思,卻是相反的。世子勸說王不用非出來迎接不可,正可以彰顯謜背後的皇室天威,讓他的父王看到自己兒子有上國撐腰的壓倒性氣勢。不用去遠處迎接,那便是說要在近處迎接罷。王讀懂了世子的意思,雖然非常生氣,但還是出來了,並且打算出迎的時候順便狩獵。然而一狩獵就會招致民怨,王這番打算正中世子下懷。兩相對比,世子自己在王身旁施德行善,被百姓稱讚為未來的聖主,能打得如此算盤,可不就是狡猾的狐狸麼?“比起壓根兒不知道自己被玩弄利用的王和瑞興侯之流,不想受製於人並且努力非常的世子這邊是不是更有趣一些呢。”宋璘如此想著,跟隨領路人郎將壯宜進到一個大營帳裏,臉上掛著冷笑,卻又透出一絲喜不自勝的暖意。世子在一張樸素的木桌前作畫。此刻營帳裏隻有世子一個人,既沒見到剛生下元孫(王世子的長子,譯者注)的外族世子妃,也沒看見總是在世子身邊如影隨形的綏靖侯王潾。接著,連一起進來的壯宜也忽然退下去了,營帳裏便隻剩下了宋璘和世子兩個人。即使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世子也沒有依禮抬頭,而是繼續專注於即將完成的畫。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太過專注而無暇他顧。宋璘站了一會兒,視線順著世子的手指移動。畫上一共有三位美少年,其中兩位坐在客廳演奏玄鶴琴和觱篥,還有一位倚靠在柱子上,靜靜地閉眼傾聽。畫中的每一個人都畫得非常精細,栩栩如生。宋璘不知不覺地感歎起這堪比禦用畫師的手法。“他畫得非常逼真,無論誰,打眼一看就能辨出。雖然以前聽說他在書畫方麵造詣很深,但親眼看到才能切實感受到,這可比聽說的還厲害。”彈奏玄鶴琴的少年有著濃濃的眉毛、細長的脖子、像石榴一樣的紅嘴唇,嘴唇的一側嘴角微微向上翹起,正是世子本人無疑。倚在柱子上的少年不僅長得清秀文雅,腰上佩刀的刀鞘還是用黃金和象牙裝飾的,畫得非常逼真,應該就是他的朋友王潾。另外一位少年長相非常俊美,就算說是個女人也不為過,雖然其他兩位也是如此,但很難到猜到畫的是誰。也可能是若畫上隻有彈奏玄鶴琴的自己和從旁欣賞的王潾便不夠完整,於是便假想出來一個人吧。如果不是的話,對於世子來說,和王潾一般重要的人物……如果這樣來看的話,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個人的眼睛,宋璘集中注意力看著畫中的第三人。“覺得滿意嗎?”世子忽然發出的聲音打斷了宋璘的注意力。他輕輕地抬起頭看著世子,邸下還在給畫兒上色呢。“邸下運筆出神入化,微臣今日可是大開眼界。”“嗬,右副承旨說話很是有一套啊。我怎麼聽說你一向身板挺得筆直呢。”“微臣隻是跟著自己的感覺說的。如果您覺得是阿諛奉上,那就得怪邸下那雙靈巧的手指了。”“你果然是隻狐狸。”毛筆落在彩板上,謜抬起了長長的睫毛。他後背倚靠在椅子上,用力抬起下巴,連一句請坐的客套話都沒有,十指交叉放在腹部,放鬆地觀察著宋璘。“……長相一般。”宋璘雖然知道世子尚美,但聽到這個評價心裏還是非常不悅。但如果把這當成是對他的試探,好像也沒有那麼難以接受。於是宋璘平靜地笑了笑。“有綏靖侯這般風姿綽約之人一直侍奉您左右,像微臣這樣泯然眾人的,自是難以入邸下您的法眼。昭烈帝(即劉備,譯者注)曾經也很忌諱龐統那張醜陋的臉,但最後還是借助了他的智慧圖謀大業。”“你這是把自己比作龐統那樣的才士嗎?未免也太狂妄了罷。”“微臣隻是希望您能看到微臣的忠義,而非外表。”“所以你為了彰顯你的忠義,把官職都給我交出來了吧?前右副承旨,宋璘。”“家父因犯了重罪而被驅逐,但微臣卻得以自保,繼續拿著朝廷的俸祿,微臣自覺不妥,因此請辭,並沒有其他意思。”宋璘默默地低下頭。他的父親宋玢曾和女真(元朝滅掉東夏國後,聚居在東北的女真人經常進犯高麗,故雙邊關係很緊張,譯者注)秘密進行大米交易,被東界(高麗時期的地方行政區域,與北界一同構成兩界,譯者注)的安集使(高麗時期派往兩界的地方長官,譯者注)彈劾罷免了。此番主動請辭,他自認為是以退為進,充分展示出一個不貪戀權位、重義守道的士大夫形象。可是在自己還沒來得及炫耀之前,世子先發製人說出來了。世子緊接著厭惡地說道:“你的父親,玢,父王要他堅守京城而非在江華的臨時朝廷,他卻罔顧聖意,丟下京城逃到了江華。如此一個膽小鬼卻成了宣武將軍鎮邊萬戶,甚至還得到了金牌(塗有泥金的木牌,元朝冊封高麗官員時授予的象征物,譯者注)。這次又因為壓榨邊境的百姓被罷免。不過他是父王非常倚重的臣子,過了不久又得傳召複用。你不久之後也會重回朝廷了。”“如果有複用效忠的機會,那微臣在所不辭。畢竟那裏也需要有用之人。”“你的意思是說,你要作為我的人在父王身邊伺候?”“您如果是這麼理解的,那就是了。”謜微微一笑。眼前站著的這個叫宋璘的男人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尖銳犀利讓他多少有些介懷,可奇怪的是,此人雖然陰險狡黠,卻令他很是滿意。自己周圍的親信大都是淡泊正直之人,美則美矣,卻少了另一番窺探他們內心、譏諷挖苦的樂趣和兩個聰明人之間見招拆招的快感。世子無意中已經被宋璘吊足了胃口。“身邊有這樣一個人也未見得是壞事。”謜一邊想著,一邊從墊在調色板下麵的紙堆裏拿出一張紙給他--正是宋璘給潾的那張紙。宋璘裝作很震驚的樣子,遲疑著問道:“這是……”“上次皇上分發救濟米的時候,我讓他們調查侵吞挪用糧食的人,名單給了綏靖侯。說起來,這份名單還真幫上了大忙,因為有了這份名單,我才分清了需要留心觀察的人才和需要盡快除掉的瞎子。綏靖侯也跟我說過,你給了他很多有用的忠告。他的性子一向淡泊,不願搶別人的功勞。”宋璘正是知道這一點,才把名單給了潾。此時他的心裏非常不屑,但表麵上還是弓著腰,表現得很謙遜。“能夠對邸下有所助益,是微臣的分內之事,承邸下謬讚,微臣不勝惶恐。”“怎麼?難道你還有其他話要說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