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遊女遊魂遊絲(1 / 3)

01

一刀揮出,斷的居然不是頭。

02

金樽已將飲盡,尚未飲盡。因夢用一雙十指纖纖的蘭花手,為自己倒了一杯鬱金香,琥珀色的酒,春蔥般的手,人如白色山茶,一張嘴卻又偏偏紅如櫻桃。

這是一幅多麼美的圖畫,隻要是一個稍微有一點想象力的人,都應該可以想象得到。慕容秋水無疑是個非常有想象力的人,可是在他眼前出現的卻是另外一幅圖畫。

他看到的纖纖十指不是蘭花,而是十根尖尖的錐子,他看到的紅色不是櫻桃,而是鮮血。

他唯一沒有看見的是--他沒有看見血是從哪裏流出來的。

因夢舉杯,淺淺地啜了一口,輕輕地歎了口氣,然後才說:“慕容,你實在是個有福氣的人,又有權,又有勢,又懂得享受,不但英俊瀟灑,而且年少多金。”她問慕容秋水,“你知不知道你這一杯酒已經可以換別人一年的糧食了?”

慕容微笑。

因夢到這裏來當然不是為了來對他說這些話的,他的奢侈每個人都知道,她現在本來應該在法場裏。韋好客和他都想不通她為什麼會到這裏來,來幹什麼。可是他們都能沉住氣不開口。

他們都相信因夢自己一定會說出來的,想不到她接下去說的話,還是和丁寧完全沒有關係。

“像你這樣的男人,已經足夠讓女人著迷,何況你還有一樣最大的本事。”

“什麼本事?”

“你會騙人,尤其是女人。”因夢歎息著說,“連我這樣的女人都被你騙了,還有什麼樣的女人你騙不到?”

慕容依舊微笑。

“你答應過我不到日子,絕不讓丁寧死的。現在呢?”

--現在午時三刻已過,丁寧當然已經死在薑斷弦的刀下。

因夢又說:“奇怪的是,你雖然騙了我,可是我一點也不生氣。”

她真的不生氣,非但不生氣,反而好像覺得很愉快的樣子。

這確實是一件怪事。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不生氣?”因夢問慕容,“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不到法場去?”

“我不知道。”

因夢吃吃地笑了,又斟酒,又幹杯,又笑,笑聲如銀鈴。

“你當然不知道,如果我不說出來,你永遠都不會知道的。”

“那我倒不著急,因為我太了解你了。”慕容笑得也同樣愉快,“我相信你一定會說出來的,想要你不說都很困難。”

“哦。”

“這件事你一定做得很得意,如果你不說出來,不讓我知道豈非很沒有意思?”

“你說對了,我當然一定要告訴你,否則我晚上怎麼睡得著覺?”

因夢再幹一杯,卻不再笑。

“我不到法場去,因為根本不必去。”

因夢說:“我不生氣,因為應該生氣的並不是我,而是你。”

“那你就錯了。”慕容還在笑,“我這個人最大的好處,就是一向很少生氣。”

“可是我保證你會生氣的。”因夢說,“不但會生氣,而且氣得要命。”

“哦?”

“一個自己認為絕對不會做錯事的人,如果做錯了一件事,而且錯得很厲害,你說他會不會生氣?”

“難道你是說我做錯了一件事?”慕容反問,“我做錯了什麼事?”

“刑部裏有資格的劊子手很多,可是你卻一定要請薑斷弦來執刑。”因夢說,“本來我一直都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現在你已經明白了?”

“嗯。”

“你能不能告訴我?”

這本來是件很複雜的事,可是因夢隻用幾句話就說得很明白。

“薑斷弦殺丁寧,丁家的人殺薑斷弦,我不想讓丁寧死得太快,我劫法場,風眼殺我,你殺風眼,大家死光,隻有你依舊逍遙自在,這個計劃本來的確好極了。”因夢說,“隻可惜你做錯了一件事。”

她又補充。

“你也應該很了解我,我天生就是個喜歡爭強好勝的人,而且脾氣又臭又硬,說出來的話從無更改。”因夢說,“所以你算準我一定會去劫法場,也算準風眼一定不會放過我。”

她說:“可是你看錯了一個人。”

慕容秋水忍不住問她:“我看錯了誰?”

“薑斷弦。”

慕容秋水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本來還在笑的,然後笑容就漸漸地消失,然後他的臉色就忽然在一瞬間變為鐵青僵硬。

因為他忽然發現他實在不了解薑斷弦這個人。

他隻知道薑斷弦是世襲的刑部執事,是個資深的劊子手,經驗老到,落刀奇準。

他也知道薑斷弦就是十餘年來,江湖中最神秘可怕的刀客彭十三豆。

可是他現在忽然發現,他對薑斷弦這個人所知道的,隻不過是一些外表的形象而已,而且隻不過是一些很表麵化的形象。

對於薑斷弦這人內心的思想和內在的性格,他根本一無所知。

把一個自己一無所知的人,用為自己計劃中最重要一個環節,這是件多麼可怕的事?

慕容秋水忽然又想要喝酒了,隻可惜最後的一杯酒已被因夢飲盡。

因夢一直都在看著他,眼中那種譏誚的笑意,就好像他在看別人時那種眼神一樣。

他手中已被倒空的酒樽,也仿佛變得比傾滿美酒更重得多。

他知道他一定犯下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他一向都知道,每一個錯誤都可能是致命的錯誤,不管這個錯誤是大是小都一樣。

“你對薑斷弦這個人知道得有多少?”慕容問因夢。

“我對他知道得並不多。”因夢說,“可是我至少知道得比你多一點。”

“哪一點?”

“我至少知道他絕不會殺丁寧。”

因夢說:“如果兩人對刀,隻要他有機會殺丁寧,必殺無疑,可是在今日這種情況下,他一刀斬落,斬的絕對不會是丁寧的頭。”

一刀揮出,斷的居然不是頭。

花景因夢用一種非常溫柔的態度,把一件非常殘酷的事實告訴慕容秋水。

“如果我算得不錯,你就慘了。”她說,“不幸的是,這一次我是絕對不會算錯的,因為我已經把薑斷弦這個人徹底研究過。”

慕容的笑容已完全消失。

他知道因夢並不是在恐嚇他,如果丁寧真的能夠不死,那麼他就真的要慘了。

“其實你也應該知道薑斷弦是個多麼自負的人,他以彭十三豆的身份出現在江湖之後,大小數十戰,隻敗過一次,就是敗在丁寧的手下。”因夢說,“以他的性格,怎麼肯在這種情況下殺丁寧?”

她說:“如果他這一次救了丁寧,再安排時地與丁寧決一死戰,就算再敗一次也一樣能博得天下英雄的佩服尊敬,否則他縱然能將丁寧立斬於刀下,別人也一樣會對他恥笑辱罵。”

這一點慕容秋水也明白,有個性的江湖男兒,確實是不會做這種事的。

他不能不承認這一點確實是他的疏忽,任何一點疏忽都足以造成致命的錯誤。

韋好客卻在冷笑。

“我相信。”他說,“我相信薑斷弦這一次很可能不會殺丁寧,可是我絕不相信今天有人能把丁寧救出法場。”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就算薑斷弦不殺丁寧,丁寧今天還是死定了?”因夢問。

“是的。”韋好客的回答充滿自信,“我的意思就是這樣子的。”

他冷冷地接著說:“我相信你一定已經看到了風眼。”

因夢歎了口氣說:“是的,我看到了他,他老了很多。”

“雖然老了,卻仍未死。”韋好客說,“隻要他不死,丁寧今日就休想活著離開法場。”

慕容秋水的心情又比較好一點,他相信韋好客說的也不是假話。

以丁寧現在的體力,隨便派三兩個衛士就可以把他解決掉,根本用不著風眼出手。

有風眼在,當然更萬無一失。

如果他不在,薑斷弦如果想帶丁寧走,也許還有機會,以薑斷弦的武功,就算手裏抱著一個人,衛士們也擋不住。

風眼卻可以在任何一種情況中把他留下。

慕容臉上又露出了微笑,態度又變得極溫柔優雅,微笑著對因夢說:“我知道你說的話不假,隻可惜我算來算去,還是算不出你的那位公子在哪一種情況下,才能夠活著離開法場。”

因夢也笑了,也用同樣溫柔優雅的笑容對慕容秋水說:“我也知道你說的不是假話,隻不過我還是想跟你打一個賭。”

“打什麼賭?”

因夢將杯中的殘酒一口飲盡,輕輕地放下酒杯,直視著慕容秋水,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賭丁寧現在已經活著離開了法場。”

現在已經過了午時三刻,就算薑斷弦那一刀砍下時,並沒有砍斷丁寧的人頭,丁寧要活著離開法場還是難如登天。

無論任何人從任何角度去想,他都連一點機會都沒有。

慕容秋水也在直視著因夢,過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你賭什麼?”

“我知道你是個好賭的人,有一次隻為了別人賭你絕不可能跟他的小老婆上床,你甚至不惜用你的兩條腿作賭注。”因夢問慕容,“有沒有這回事?”

“有。”

“你常常都賭得這麼大,這一次我跟你賭小的,你一定會不高興的。”因夢柔聲說,“像你這麼可愛的人,我怎麼能讓你不高興?”

說完了這句話,她就做出了一件讓人很難想象到她會做出來的事。

她忽然掀起了她那件雪白的長裙,露出了她那雙雪白的腿。

然後她才問慕容:“你看我這兩條腿,是不是勉強可以比得上你的一條腿了?”

“你是不是想用你的兩條腿賭我的一條腿?”

“是的。”

慕容臉上的笑容並沒有完全消失,因為在它還沒有消失之前就已凍結、僵硬。

他非常了解因夢,沒有把握的事,她是絕對不會做的。

--這一次她憑什麼有把握敢斷定丁寧能生離法場?

慕容忽然發現自己的掌心在冒冷汗。

“你究竟賭不賭?”因夢在催促,“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你就已經知道結果,還賭什麼?”

她說:“不管你賭不賭,我都要你立刻就回答我,在我數三的時候就回答我。”

她立刻就開始數,數得很快,慕容秋水卻完全僵住。

他好賭,而且敢賭,他確信丁寧連一點機會都沒有,可是“我賭了”這三個字,他硬是沒法子從他嘴裏說出來。

因為他忽然從因夢的眼神中發現了一件他從來不願承認的事。

--這個女人仿佛已經掌握了某一種神秘的力量,能夠將他完全摧毀。

因夢的時限已到,“三”字已說出口,慕容卻連一個字都還沒有說出來,隻不過好像聽見一個人在很遙遠的地方,替他說了他想說而沒有說出口的三個字。

“我賭了。”

這三個字是韋好客說出來的。

“我賭了。”他用一種雖然有點嘶啞,但卻非常堅定的聲音說,“慕容不賭,我跟你賭了。”

對於這件事,他比慕容更有把握。他敢賭,當然是因為他確信自己絕不會輸。

03

“請轉身。”

薑斷弦將這句話重複一次,丁寧終於轉身,天色一片空冥,他的臉色也如天色。

--在臨死前的這一瞬間,他心裏在想什麼?是在想他的親人、朋友、情人?還是在想他的仇敵?是在想他這一生中所經曆的歡樂?還是在想他的痛苦、悲傷和不幸?

--也許他心裏什麼都沒有想,也許他的靈魂已經飛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這時候薑斷弦的刀已經動了。

他反把握刀,橫肱外推,正是他獨門刀法的標準姿態,也是他獨特的標誌。

這一刀推出,人頭立刻落地,從無幸免,也從無例外。

隻有這一次--

這一次他的刀鋒並沒有推向丁寧的後頸,卻以刀背去挑反綁在丁寧後背的金絲絞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