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最後一束玫瑰紮好之後,薇薇安終於騰出手擦了擦汗水。
那時她才發覺左手火辣辣地疼,大約是去刺的時候劃到了吧。她在圍裙上草草抹了一把,就把受傷的手指放進了嘴裏。鐵鏽的腥氣,混合著泥土在味蕾上擴散開來,令她不禁皺眉。
慶典在即,作為皇室的象征,玫瑰訂貨數一下增到平日的十倍。生意興隆當然是好事,隻是對疲憊的薇薇安來說,早就沒有最初的興奮感了。
休息總是短暫而寶貴的。薇薇安舒出一口氣,從衣兜裏拿出和泥土一個顏色的小筆記本,上麵記錄著雇主的要求,比如花的品種,顏色,還有送達時間。羅德家的祖輩是佃戶,薇薇安沒機會接受教育。令史考特驚喜的是,女兒不知怎地學會了些簡單的詞語,而惟妙惟肖的繪圖可以補足細節。因此,每逢有大量訂貨,他全靠著女兒做記錄了。
爐火燒得很旺,旁邊還掛著一排浸濕的毛巾,花店裏溫暖而潮濕,因此玻璃上凝了一層水霧。盡管如此,薇薇安忍不住又朝外望了一眼。
往日熱鬧的市集,大半天都沒見人影經過。隨著新王的好日子臨近,越來越多的夜族進入王都,“食物”的需求量自然隨之增大。就如人類熱衷盛宴豪飲一樣,高高在上的夜族同樣喜歡縱情的慶祝方式。而夜族狂歡之時,人類就不得不躲在家裏瑟瑟發抖了。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薇薇安連忙低下頭。幸好史考特忙著清點貨物,沒注意到女兒有心事:“我傍晚回來,這期間你鎖好店門,有人敲門也別理。”
“怎麼要那麼久?”
薇薇安將一束束精心打包的玫瑰依次放進特製的帶格木箱,以幫助父親區分雇主,並防止路途顛簸將花震壞。
“斯潘塞又加了二倍,雷曼和霍華德要的也比平時多。”史考特換上了一種說不清是冷漠還是厭惡的口吻,“還有理查德。”
盛極一時的家族轉眼間變成了過街老鼠,人情世事變化之快,比荒唐劇有過之而無不及。薇薇安很想再問問情況,可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
“那我去送理查德的花吧,省得您繞道。”
“不行!”史考特立即抓住女兒的雙肩,仿佛一不小心她就會消失不見,“你老老實實呆在家裏,哪兒也不要去。”
薇薇安猜測,父親擔心的大概是剛剛成為夜族一員的雷吉諾德二世。對家族而言這本該是好事,不過雷吉諾德的轉化非常微妙,和風光無限的達西二小姐形成了鮮明對照,難免讓人產生不好的聯想。
“才過正午,太陽還老高呢,再說總呆在屋裏也挺悶的。”
史考特老半天也想出怎麼反駁,隻悶不做聲地揉了揉女兒的頭發。
“爸爸?”
母親艾瑪在她七歲那年因肺炎而病逝了,留下父女倆相依為命。薇薇安非常了解父親的脾性,正如父親了解她那樣。然而史考特欲言又止,仿佛隱藏著驚天秘密的模樣,實在讓她一頭霧水。
“你……”
魁梧的男人顯然不擅長言辭,一直到把寬寬的臉膛憋成紫色,史考特才說出意義不明的句子:
“身體沒什麼……我是說,不舒服的地方?”
她是花店家的女兒,又不是溫室的嬌花。大家都說她得到了真神的祝福,遺傳了母親的容貌和父親的好身子骨。她不是風風火火的野丫頭,可也足夠結實了。再說了,史考特平時總誇女兒健康得跟小馬駒似的,薇薇安實在搞不懂他幹嘛有此一問。
“我很好啊。”
史考特幹脆板起臉:“我讓你呆在家裏,你就得呆在家裏。”
“爸爸,你在外麵奔波,我也懸著心呀。”薇薇安不是故意頂嘴的,“再說兩個人不是還能快點兒嗎?”
史考特瞪視著女兒,分明想等著薇薇安自己改主意。可惜凶狠的眼神隻能唬住混混,對長大成人的女兒一點兒威懾力也沒有了。
“好吧,”他實在繃不住了,不情不願地將一小束花塞給女兒,“庫格爾交給你了。”
本·庫格爾也是斯潘塞的遠親,在鬧市開著家小客棧,和巴倫一樣隻做人類的生意。老實說,過夜的商販隻在乎價錢是否便宜,床鋪是否柔軟,才不管節慶期間前台擺沒擺鮮花。薇薇安想不通庫格爾趕這個時髦幹嘛。
“可是……”薇薇安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堅持什麼。
“見勢不妙,立刻跑回來。”史考特沒給女兒爭辯的機會,也沒察覺到她的臉上可疑的紅暈,“別管該死的花,別管該死的任何人,就保護好你自己,懂嗎?”
薇薇安被父親的氣勢嚇了一跳。
“我向艾瑪發了誓,”提到亡妻,男人的嗓音頓時變得沙啞,“一定把你體體麵麵地嫁出去,我要保護好你直到出嫁的那一天。不,就算你嫁了人,要是那小子敢對你不好,我就打折他的狗腿。”
薇薇安的臉更紅了。她尚未訂婚,父親就這麼“深謀遠慮”真讓她哭笑不得。不過,她一點兒都不想抱怨。在大多數人渴望攀龍附鳳的王都,史考特從未想過利用女兒平步青雲。他大字不識也不善言辭,陰沉的眼神經常嚇壞顧客,從任何角度來看都不是一個完美的父親。但他竭盡所能給予女兒更多關愛,以彌補失母的傷痛。事實上,薇薇安並不想結婚,她覺得一輩子跟父親相依為命就很幸福了。
她不再說話,上前抱住了父親。史考特愣了一下,隨即將女兒緊緊攬在懷中,用力親吻她沾著泥土的額頭和棕色長發。然後,他拍拍女兒的肩膀,騎上馬驅車離開了。薇薇安望著父親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街道轉角。
天空依然陰沉沉的,時不時飄幾點零星的雪花。薇薇安回屋將雜物簡單收拾了一下,戴上母親織的厚圍巾,拿著小花束走出店門。
街上空空蕩蕩的,不少店鋪早早翻出打烊的牌子,走出老遠也看不到個人影。踏著鬆軟的積雪,薇薇安不由得開始胡思亂想。她擔心父親起了疑心,追問她為什麼在這節骨眼上非要去理查德家。蒙混過關也許不難,可她騙不了自己,因為那不是隨口一提,更不是臨時起意。她也並非搞不清自己的心意,雖然那可笑得很。
艾爾伯特並不在那裏了,不是嗎?
她還記得第一次進理查德府的情景,那時她是個幹瘦的小鬼,沒人願意多瞧一眼。她戰戰兢兢地走進宮殿一樣華麗的房間,是為搬走萎蔫的盆花,換上新鮮的,再把瓶中的鮮花擺成漂亮的造型。原本這是艾瑪的工作,不過她病倒了,幸好薇薇安耳濡目染,學到了母親的手藝。理查德家講究排場,每天都要更換插花,這對不滿十歲的孩子來說可不輕鬆。薇薇安每天不得不從清晨開始在宅邸裏忙碌五六個小時。
要守規矩,不能亂闖,更不要亂說話。每次送女兒來的路上,史考特都要一遍遍念叨讓她耳朵起繭的叮嚀。薇薇安性格溫順,所以,她絕不是故意走進西頭那間臥室的。
躺在床上的男孩聽到門響,依然聚精會神地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