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伯特從極不舒服的夢中醒來。
日光透過褪色的窗簾照在他的臉上,有氣無力地提醒他時間不早了。慢吞吞地從餘熱尚存的被窩裏欠起身,艾爾伯特不情不願地推開窗戶,強迫自己迎著冷冽的北風深吸一口氣。很好,百分之百清醒過來了。搬開壓在被子上的一本本硬皮書,那也許是糾纏了他一晚上的噩夢的誘因,艾爾伯特繞過地上層層疊疊的書堆走向櫥櫃,抽出最厚的一件大衣快速把自己裹緊。
他站在生鏽的鏡子前麵,望了一眼映在其中的人影。那張臉看起來不僅蒼白、瘦削,而且萎靡不振,和這棟了無生趣的小屋一樣令人不快,總而言之,一點兒不像是朝氣蓬勃的青蔥少年。要讓鎮上人看到這副喪氣的模樣,估計會被厭惡得更厲害。考慮到無論如何也要出趟門,艾爾伯特決定忍痛把臉洗一洗。
今天是12月21日星期二。
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不是因為艾爾伯特每天在木牌上刻下一條橫線,而是明天將是一年之中夜晚最長的一天,也是最為重要的一個盛典——長夜節。就算腦子暈乎了,他的身體也會牢牢記得這個節日。
這意味著艾爾伯特必須做好準備。比如,貯備至少夠吃半個月的食物,暖身用的葡萄酒,清潔的井水,蠟燭和火石,足夠多的木柴,以及必須的藥物。一直到季秋為止,艾爾伯特還能勉強自給自足。他遠離鬧市,獨自住在守林人的廢屋,開墾周圍的土地多多少少能收獲一些土豆、南瓜和萵苣,但這些不足以令他支撐過漫長的嚴冬。
差不多將能找到的衣服都套在身上,艾爾伯特鼓起勇氣推開房門,踏上厚厚的積雪。潔白的冰晶折射著璀璨的日光,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他享受著沉重的腳步,一如他享受著沒擦幹的臉頰上被切割一般的痛感。很喚醒,也很真實,沒有比這更真實的活著的證據了。
離樹林最近的集市位於弗拉德廣場。在一百多年前這裏還被稱作聖喬治廣場,當然了,原先的名字早作古,很少有人再提,艾爾伯特也是從沾滿灰塵的縣誌中了解到的。除了黑色的十字路可能與當初毫無二致之外,原居於廣場中心的象征祛除瘟疫的天使雕像和尖頂的哥特式教堂都不複存在。它們可能是在最後一次人類大戰中統統夷為了平地,或者是在他出生以前被貴族下令拆毀了。
“看,那個敗類。”
“理查德家的逆子。”
當咬牙切齒的議論聲在耳畔響起,艾爾伯特苦笑著對自己說:嗨,歡迎回歸人類社會。現在,他必須將注意力集中在紅彤彤的蘋果和亮晶晶的蜂蜜上,而不該過分在乎保持著微妙的距離、將他視作傳染病源的人們。他不會自欺欺人地表示安之若素。不過怎麼說呢,再糟糕的狀態持續三年,就算不習慣也麻木了。
猶豫了片刻,艾爾伯特走進了“羅德家花店”。他做好被痛罵一頓再趕出去的心理準備,然後清了清嗓子。
“我……”
“艾爾伯特少爺?”
係著粗布圍裙的少女從高高低低的盆花後麵直起身,濃密的棕發隨意編成一束麻花辮盤在腦後,碎發和臉上沾著新鮮的泥土。店鋪裏燒著炭火,房間暖融融的。所以艾爾伯特毫不意外看到她額頭有一層細密的汗珠,紅潤的臉頰猶如盛開的玫瑰。
艾爾伯特認識她,這位妙齡少女是店主史考特·羅德的獨生女薇薇安。很久以前,當他還生活在高牆大院裏麵的時候,她偶爾代替羅德先生送去時令鮮花來裝飾母親的臥房,想來已是恍如隔世。從薇薇安的眼神看來,她還記得他。艾爾伯特頓時覺得渾身不自在,畢竟這不是什麼感動的再會,而是難以言表的窘境。
“抱歉,我這就離開。”艾爾伯特勉強微笑了一下,不由自主開始向後退去,差點被腳下的花盆絆一跤。
“我爸不在。”薇薇安急急地說。她的臉紅得更厲害了。
兩個人相對無言地默立了好一會兒,直到薇薇安小心翼翼地打破了僵局。她把聲音壓得很低,也不知道是怕第三人聽到,還是唯恐嚇跑了隨時準備逃走的艾爾伯特。
“想要點什麼?我可以幫您選。”
如今沒幾個人還用敬語同他說話。艾爾伯特真不知是感激涕零,還是如芒在背。“我真得走了。之前是想買花來著,可仔細一想,我沒時間照料它們,擺在那種既不漂亮也不暖和的屋子裏,對花來說也很不幸吧。”
“也有耐寒的品種呀,比如三色堇,扁竹花,還有風信子。”薇薇安沒意識到自己正在竭盡全力地挽留他。“它們都很漂亮的。馬上就過節啦,家裏怎麼能沒有花呢。如果您喜歡的話,我還可以在盆上係上金色的緞帶。”
少女的心怦怦直跳。她知道,一旦她和“理查德家的黑羊”聊過天的消息傳開,她會被人戳脊梁骨不說,古板得像塊岩石的老爸也不會輕易饒了她。
可是,薇薇安忍不住頻頻抬眼望向局促不安的艾爾伯特,他曾經是多麼可愛、聰慧而又討人喜歡的孩子啊。他和他那群趾高氣昂、習慣對人頤指氣使的親戚不一樣,就算是她這樣出身低賤的姑娘,他也會展露出三月春陽一般溫暖的笑容,用動聽的嗓音稱呼她為“薇薇安小姐”,好像她和受過良好教育的大家閨秀沒什麼不同。
如今的艾爾伯特羸弱又陰鬱,個子還沒自己高。雖然那張肖似他母親英格麗特夫人的臉比幼時更為俊美,但缺乏血色的皮膚,以及淡如月光的發色,都讓他看起來更像遊蕩於世間的孤魂野鬼,而非她的同齡人。要不是貓咪一樣的琥珀色眼睛深處還能看到光芒,薇薇安真要相信那些不吉利的街巷傳聞,說艾爾伯特·理查德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幫您包些風信子,好嗎?室溫不太低的話,應該還可以開一段時間。”
她自作主張地為他選了白色的。紅色更時髦,更豔麗,但也刺眼,容易令人聯想到一些不好的東西。艾爾伯特沒有反對,大概是妥協於她的堅持。薇薇安又興奮,又緊張,又害怕。她的手抖得像寒風中的樹葉。
急促的馬蹄聲忽然而至,打破了這短暫、尷尬卻又甜蜜的靜寂。緊接著,店門被粗魯地推開了,驚慌失措的薇薇安失手將正在打包的花盆掉在了地上。艾爾伯特沒來得及挽回這一切,他呆呆望著在地板上散開的花球和土壤。
直到一雙鋥亮的馬靴踏在了上麵。
走進來的是一位人高馬大、衣冠楚楚的金發青年。他的出現讓溫馨小巧的房間變得擁擠不堪。青年大概也意識到自己和此處格格不入,他極不滿意地拉高披風,以防沾到了下賤的塵土。
“艾爾伯特。”
貴族青年的心情肯定相當不佳,否則不至於發出這麼冰冷又惡毒的聲音,仿佛光是念出名字就折辱了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