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二月廿五,三更前後。
長安。
遠處有人在敲更,三更。
每一夜都有三更,每一夜的三更仿佛都帶著種淒涼而神秘的美。
每一夜的三更仿佛都是這一天之中最令人銷魂的時候。
卓東來坐擁貂裘,淺斟美酒,應著遠遠傳來的更鼓,在這個令人銷魂的三更夜裏,他應該可以算是長安城裏最愉快的人了。
他的對手都已被擊敗,他要做的事都已完成了,當今天下,還有誰能與他爭鋒?
又有誰知道他心裏是不是真的有別人想象中那麼愉快?
他也在問自己。
--他既然不殺司馬,為什麼要將司馬超群擊敗?為什麼要擊敗他自己造成的英雄偶像?
他自己是不是也和天下英雄同樣失望?
他無法回答。
--他既然不殺司馬,為什麼不索性成全他?為什麼不悄然而去?
卓東來也無法回答。
他隻知道那一刀絕不能用刀鋒砍下去,絕不能讓司馬超群死在他手裏,正如他不能親手殺死自己一樣。
在某一方麵來說,他這個人已經有一部分融入司馬超群的身體裏,他自己身體裏也一部分已經被司馬超群取代。
可是他相信,就算沒有司馬超群,他也一樣會活下去,大鏢局也一樣會繼續存在。
喝到第四杯時,卓東來的心情已經真的愉快起來了,他準備再喝一杯就上床去睡。
就在他伸手去倒這杯酒時,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瞳孔忽然收縮。
他忽然發現擺在燈下的那口箱子已經不見了。
附近日夜都有人在輪班守衛,沒有人能輕易走進他這棟小屋,也沒有人知道這口平凡陳舊的箱子是件可怕的秘密武器。
有什麼人會冒著生命危險到這裏拿走一口箱子?
“啵”的一聲響,卓東來手裏的水晶杯已粉碎,他忽然發現自己很可能做錯了一件事,忽然想到了卓青臨死前的表情。
然後他就聽見外麵有人在敲門。
“進來。”
一個高額方臉寬肩大手的健壯少年,立刻推門而入,衣著整潔樸素,態度嚴肅誠懇。
大鏢局的規模龐大,組織嚴密,每一項工作、每一次行動都有人分層負責,直接受令於卓東來的人並不多,所以鏢局裏的低層屬下能當麵見到他的人也不多。
卓東來以前並沒有注意到這個年輕人,可是現在立刻就猜出他是誰了。
“鄭誠。”卓東來沉著臉,“我知道你最近為卓青立過功,可是你也應該知道這地方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隨便來的。”
“弟子知道。”鄭誠恭謹而誠懇,“可是弟子不能不來。”
“為什麼?”
“五個月前,卓青已將弟子撥在他屬下,由他直接指揮了。”鄭誠說,“所以不管他要弟子做什麼,弟子都不敢抗命。”
“是卓青要你來的?”
“是。”鄭誠說,“來替他說話。”
“替他說話?”卓東來厲聲問,“他為什麼要你來替他說話?”
“因為他已經死了。”
“如果他沒有死,你就不會來?”
“是的。”鄭誠平平靜靜地說,“如果他還活著,就算把弟子拋下油鍋,也不會把他說的那些話泄露一字。”
“他要你等他死了之後再來?”
“是的。”鄭誠道,“他吩咐弟子,如果他死了,就要弟子在兩個時辰之內來見卓先生,把他的話一字不漏地說出來。”
卓東來冷冷地看著他,忽然發現這個人說話的態度和口氣,幾乎就像是卓青自己在說話一樣。
“現在他已經死了。”鄭誠說,“所以弟子不能不來,也不敢不來。”
水晶杯的碎片猶在燈下閃著光,每一片碎片看來都像是卓青臨死的眼神一樣。
卓東來無疑又想起了他臨死的態度,過了很久才問鄭誠:“他是在什麼時候吩咐你的?”
“大概是在戌時前後。”
“戌時前後?”卓東來的瞳孔再次收縮,“當然是在戌時前後。”
那時候司馬超群和卓東來都已經到了那間墳墓般的屋子裏。
那時候正是卓青可以抽空去梳洗更衣的時候。
但是,他並沒有像平常一樣去做這些事,那時候他去做的事,是隻能在他死後才能讓卓東來知道的事。
卓東來盯著鄭誠。
“那時候他就已知道他快要死了?”
“他大概已經知道了。”鄭誠說,“他自己告訴我,他大概已經活不到明晨日出時。”
“他活得好好的,怎麼會死?”
“因為他已經知道有個人準備要他死。”
“這個人是誰?”
“是你。”鄭誠直視卓東來,“他說的這個人就是你。”
“我為什麼會要他死?”
“因為他為你做的事太多了,知道的事也太多了,你絕不會把他留給司馬超群的。”鄭誠說,“他看得出你和司馬已經到了決裂的時候,不管是為了司馬,還是為了你自己,你都會先將他置之於死地。”
“他既然算得這麼準,為什麼不逃走?”
“因為他已經沒有時間了,他想不到事情會發生得這麼快,他根本來不及準備。”鄭誠道,“可是你和司馬交手之前,一定要先找到他,如果發現他已逃離,一定會將別的事全都放下,全力去追捕他,以他現在的力量,還逃不脫你的掌握。”
“到那時最多也隻不過是一死而已,他為什麼不試一試?”
“因為到了那時候,司馬的悲憤可能已平息,決心也可能已動搖,他自己還是難逃一死,你和司馬反而可能因此而複合。”
鄭誠說:“你應該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這種事他是絕不會做的。”
卓東來握緊雙拳。
“所以他寧死也不願給我這個機會,寧死也不願讓我與司馬複合?”
“是的。”鄭誠說,“因為你們兩個人合則兩利,分則兩敗,他要替自己複仇,這次機會就是他唯一的機會。”
卓東來冷笑:“他已經死了,還能為自己複仇?”
“是的。”鄭誠說,“他要我告訴你,你殺了他,他一定會要你後悔的,因為他在臨死之前,已經替你挖好了墳墓,你遲早總有一天會躺進去。”
鄭誠說:“他還要我告訴你,這一天一定很快就會來的。”
卓東來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可是現在我還沒有死,還是在舉手間就可以殺了你,而且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我知道。”
“那麼你在我麵前說話怎敢如此無禮?”
“因為這些話不是我說的,是卓青說的。”鄭誠神色不變,“他要我把這些話一字不漏地告訴你,我若少說了一句,非但對你不忠,對他也無義。”
他的態度嚴肅而誠懇:“現在我還不夠資格做一個不忠不義的人。”
“不夠資格?”卓東來忍不住問,“要做一個不忠不義的人,也要有資格?”
“是。”
“要有什麼樣的資格才能做一個不忠不義的人?”
“要讓人雖然明知他不忠不義,也隻能恨在心裏,看到他時,還是隻能對他恭恭敬敬,不敢有絲毫無禮。”鄭誠說,“若是沒有這樣的資格也想做一個不忠不義的人,那就真的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卓東來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問:“我是不是已經有這樣的資格?”
鄭誠毫不考慮就回答:“是的。”
卓東來忽然笑了。
他不該笑的,鄭誠說的話並不好笑,每句話都不好笑,任何人聽到這些話都不會笑得出來。
可是他笑了。
“你說得好,說得好極,”卓東來笑道,“一個人如果已經有資格做一個不忠不義的人,天下還有什麼事能讓他煩惱?”
“大概沒有了,”鄭誠說得很誠懇,“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做到這一步,我也不會再有什麼煩惱。”
“那麼你就好好地去做吧。”卓東來居然說,“我希望你能做得到。”
他又笑了笑:“我相信卓青一定也算準了我不會殺你,現在我正好用得著你這樣的人。”
鄭誠看著他,眼中充滿尊敬,就好像以前卓青的眼色一樣。
“還有一個人,”鄭誠說,“還有一個人很可能比我更有用。”
“誰?”
“高漸飛。”
鄭誠說:“他一直在等著見你,我要他走,他卻一定要等,而且說不管等多久都沒關係,因為他反正也沒有什麼別的地方可去。”
“那麼我們就讓他等吧。”卓東來淡淡地說,“可是一個人在等人的時候總是比較難過些的。所以我們對他不妨好一點,他要什麼,你就給他什麼。”
“是。”
鄭誠慢慢地退下去,好像還在等著卓東來問他什麼話。
可是卓東來什麼都沒有再問,而且已經閉上眼睛,仿佛已經睡著了。
在燈下看來,他的臉色確實很疲倦,蒼白虛弱而疲倦。
但是鄭誠看著他的時候,眼中卻充滿了敬畏之意,真正從心底發出的尊敬和畏懼。
因為這個人的確是跟別人不一樣的,對每件事的看法和反應都和別人不一樣。
鄭誠退出去,掩上門,冷風吹到他身上時,他才發現自己連褲襠都已被冷汗濕透。
02
卓東來的確和任何人都不一樣。
別人一定會為某一件事悲傷憤怒時,他卻笑了;別人一定會為某一件事驚奇興奮時,他的反應卻冷淡得出奇,甚至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知道高漸飛來了,而且正像一個癡情的少年在等候情人一樣等著他。
他也知道高漸飛劍上的淚痕,隨時都可能變為血痕,可能是他的血,也可能是他仇敵的血。
但是他卻好像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桌上的箱子已經不見了,被卓青安頓在那小院中箱子的主人很可能也不見了。
卓青已經決心要報複。
如果他要替卓東來找一個最可怕的仇敵,蕭淚血無疑是最理想的一個。
君子香並不是一種永遠解不開的迷藥,如果不繼續使用,蕭淚血的功力在三兩天之內就可以完全恢複。
那時候很可能就是卓東來的死期。
除此之外,卓青還可以為他做很多事,很多要他後悔的事。
他的賬目,他的錢財,他的信劄,他的秘密,每一樣都可能被卓青出賣,對他不滿的部屬,每一個人都可能被卓青所利用。
--卓青臨死前,為他挖好的是個什麼樣的墳墓?
如果這種事發生在別人身上,一定會用盡一切方法,在最短的時間裏去查出來。
可是卓東來什麼事都沒有做。
卓東來睡著了,真的睡著了。
他先走進他的寢室,關上門窗,在床頭某一個秘密的角落裏按動了一個秘密的樞紐。
然後他又到那個角落裏一個暗櫃中,拿出了一個鑲著珠寶的小匣子,從匣子裏拿出一粒淡綠色藥丸吞下去,一種可以讓他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安然入睡的藥丸。
他太疲倦。
在一次特別輝煌的勝利後,總是會讓人覺得特別疲倦的。
在這種情況下,唯一能使人真正恢複清醒的事就是睡眠。
生死勝負的關鍵往往就決定在一瞬間,在決定這種事的時候,一定要絕對清醒。
所以他需要睡眠,對他來說,沒有任何事比這件事更重要。
也沒有任何人比卓東來更能判斷一件事的利害輕重。
在入睡前,他隻想到了一個人。
他想到的既不是慘死在他刀下的卓青,也不是隨時都可能來取他性命的蕭淚血。
他想到的是他的兄弟,那個一生下來就死了的兄弟,曾經和他在母胎中共同生存了十個月,曾經和他共同接受和爭奪過母胎中精血的兄弟。
他沒有見過他的兄弟,他的兄弟在他的心裏永遠都隻不過是個模糊朦朧的影子而已。
可是在他入睡時那一瞬朦朧虛幻間,這個模糊的影子忽然變成一個人,一個可以看得很清楚的人。
這個人仿佛就是司馬超群。
03
遠處有人在打更,已過三更。
那麼單調的更鼓聲,卻又那麼淒涼、那麼無情,到了三更時,誰也休想將它留在二更。
司馬超群記得他剛才還聽見有人在敲更的,他記得剛才聽到敲的明明是二更。
他聽得清清楚楚。
那時候他雖然已經喝了酒,可是最多也隻不過喝了七八斤而已,雖然已經有了點輕飄飄的感覺,可是頭腦還是清楚得很。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時候他正在一家活見鬼的小酒鋪裏喝酒,除了他外,旁邊還有一大桌客人,都是些十八九歲的小夥子,摟著五六個至少比他們大一倍的女人在大聲吹牛。
他們吹的是司馬超群。每個人都把司馬超群捧成是個天上少有、地下無雙的大英雄,而且多多少少跟他們有點交情。
吹的人吹得很高興,聽的人也聽得很開心。
唯一隻有一個人既不高興也不開心,這個人就是司馬超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