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蝶舞(3 / 3)

老人眼中忽然有了淚光。

“琤”的一聲,琴弦斷了、琴聲停了,舞者的長裙流雲般飄落。

舞者的人也蜷伏在地上,就好像一隻天鵝在垂死中慢慢消沉於藍天碧海間。

然後就是一片安詳和諧的靜寂。那麼靜,那麼美。

老人眼中已有一滴淚珠,珍珠般流了下來,在他蒼老枯瘦幹癟的臉上,留下一道清亮的淚痕。

一滴,兩滴……

“淚痕就是這樣子的。”老人喃喃道,“淚痕就是這樣子的!”

“什麼樣子?”

“獨一無二,完美無缺。”老人說,“當世猶在人間的利器,絕對沒有一柄劍比它更利!”

“劍?”卓東來問,“淚痕是一柄劍?”

“是一柄劍。”老人說,“一柄完美無缺的劍,就像是蝶舞的舞一樣。”

“這柄劍為什麼要叫作淚痕?”

“因為劍上有淚痕。”老人說,“寶劍出爐時,若是有眼淚滴在劍上,就會留下永遠無法磨滅的淚痕。”

“是誰的淚痕?”

“是蕭大師的,”老人說,“普天之下,獨一無二的蕭大師。”

“寶劍初出,神鬼皆忌,這一點我也明白。”卓東來道,“可是我不懂蕭大師自己為什麼也要為它流淚呢?”

“因為他不但善於鑄劍,相劍之術也無人能及,”老人聲音中充滿哀傷,“劍一出爐,他已從劍上看出一種無法化解的凶兆。”

“什麼凶兆?”

老人長長歎息:“你自己剛才也說過,寶劍出世,神鬼共忌,這柄劍一出爐,就帶著鬼神的詛咒和天地的戾氣,不但出鞘必定傷人,而且還要把蕭大師身邊一個最親近的人作為祭禮。”

“蕭大師最親近的人就是蕭淚血?”

“不錯。”老人黯然道,“這柄劍出爐時,蕭大師就已看出他的獨生子要死在這柄劍下。”

“他為什麼不毀了這柄劍?”

“他不忍,也不敢。”

“這柄劍是他自己的心血結晶,他當然不忍下手去毀了它。”這一點卓東來也能了解,“可是我不懂他為什麼不敢毀了它?”

“天意無常,天威難測,冥冥中有很多安排,都是人力無法抗爭的。”老人目中又露出那種說不出的恐懼,“如果蕭大師毀了這柄劍,說不定就會有更可怕的禍事降臨到他的獨子身上。”

卓東來眼裏在閃著光:“後來蕭大師是怎麼處置這柄劍的?”

“蕭大師有三位弟子,大弟子得了他的相劍術,走遍天涯,相盡利器。”

“我也聽說過,江湖中有位磨刀的老人,相劍凶吉,靈驗如神。”卓東來道,“蕭大師的大弟子想必就是他。”

老人點頭:“蕭大師的二弟子邵空子得了他的鑄劍之術,後來也成為一代劍師。”

“邵空子?”卓東來聳然動容,“就是鑄造離別鉤的那位邵大師?”

“就是他。”

老人說:“這兩人都是不世出的奇才,但是蕭大師卻將自己最得意的刺擊之術傳給了第三個弟子,而且將淚痕也傳給了他。”

“為什麼要傳給他?”

“因為這個人不但心胸博大仁慈,天性也極淡泊,完全沒有一點名心利欲,而且從不殺生。”

“他已盡得蕭大師的劍術,當然沒有人能從他手中將淚痕奪走。”卓東來說,“這麼樣一位有仁心的長者,當然更不會傷害恩師的獨子。”

“而且他三十歲時就已隱於深山,發誓有生之日絕不再踏入紅塵一步,死後也要將淚痕陪他葬於深山。”

“是哪座山?”

“不知道,”老人說,“沒有人知道。”

卓東來歎息:“就因為這緣故,所以江湖中才少了一位劍術大師,也少了一柄利器神兵,這是江湖人的幸運,還是不幸?”

“可是蕭淚血卻總算活了下來。”

“是的,”卓東來悠悠地說,“不管怎麼樣,蕭淚血總算沒有死在淚痕下,至少他現在還活著。”

他的聲音裏雖然也充滿傷感,可是他的眼睛卻已因興奮而發光,就好像一個登徒子,看見一個赤裸的少女已經站在他床頭一樣。

等他再抬起頭去看小亭中的老人時,老人仿佛已睡著了。

細雪霏霏,小門半開,卓東來已經走出去,蝶舞已經準備關門了。

隻要把這道門關上,這地方就好像和外麵的世界完全隔絕了。

她隻希望永遠不要有人再來敲門,讓她和那個老人在這裏自生自滅,因為她對外麵的那個世界已經完全沒有企望,完全沒有留戀。

因為她的心已死,剩下的隻不過是一副麻木的軀殼和一雙腿。

她的這雙腿就好像是象的牙、麝的香、羚羊的角,是她生命中最值得寶貴珍惜的一部分,也是她所有一切不幸的根源。

--如果沒有這麼樣一雙腿,她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是不是會活得更幸福些?

蝶舞垂著頭,站在小門後,隻希望卓東來快點走出去。

卓東來卻已轉過身,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她,盯著她看了很久。

“這些天來,你日子過得好不好?”

“很好。”

蝶舞的聲音裏全無感情,幾乎比卓東來的聲音更冷淡。

“隻要你願意,你可以一直留在這裏,”卓東來說,“我可以保證絕不會有人來打擾。”

“謝謝你。”

“可是我也可以把你送到別的地方去,”卓東來淡淡地說,“隻要我願意,我隨時都可以把你送到別的地方去,我知道有些人一定很希望我這麼樣做的。”

蝶舞忽然變得像是條受驚的羚羊般往後退縮,退到門後的角落裏,縮成了一團。

卓東來笑了。

“可是我當然不會這麼樣做的,”他的笑眼中充滿殘酷之意,“我隻不過要讓你知道,你應該對我好一點,因為你欠我的情。”

蝶舞抬起頭,盯著他。

“你要我怎麼樣對你好?”蝶舞忽然問他,“是不是要我陪你上床睡覺?”

她的風姿仍然優雅如貴婦,可是說出來的話卻像是個婊子。

“你應該聽說過我的功夫是沒有人能比得上的,隻要跟我睡過一次覺的男人,就會一輩子都忘不了我。”蝶舞說,“我的腿動起來的時候,男人是什麼滋味,你恐怕連做夢都想不到。”

她已經開始在笑了,笑聲越來越瘋狂:“可是我知道你不會要我的,因為你喜歡的不是我,你喜歡的隻有一個人,你這一輩子活著都是為了他……”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

卓東來忽然擰住她的手,反手一耳光重重地摑在她臉上。

她蒼白美麗的臉上立刻留下五條血紅的指痕,可是眼中的畏懼之色反而消失了,變成了滿腔輕蔑和譏誚。

卓東來用力擰轉她的手,擰到她的後背上,讓她痛得流出了眼淚之後,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錯了,”他眼中仿佛已因別人的痛苦而充滿激情,“現在我就要讓你知道,你錯得多麼厲害。”

04

夜深。

屋子裏沒有燃燈,隻有爐中的火焰在閃動。蝶舞赤裸裸地蜷曲在鋪滿紫貂軟榻上,在閃動的火光中看來,她的腿更美,美得讓人寧願為她下地獄。

她的眼淚已不再流。

比起剛才所受到的侮辱和痛苦來,以前她所受的苦難簡直就像是兒戲。

她簡直無法想象人類中竟有這種變態的野獸。

通往外室的門是虛掩著的,卓東來已經出去,蝶舞聽見外麵有個年輕人的聲音在說話。

他的聲音很低,蝶舞隱約聽出他是在告訴卓東來,司馬超群忽然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已經請了好幾位名醫來看過,都說他是因為積勞成疾,必須靜養才能恢複,所以暫時不能見客。

卓東來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問這年輕人:

“是不能見客,還是什麼人都不能見?”

“好像是什麼人都不能見。”

“連我也不能見?”

“大概是的。”

“所以夫人才特地要你來告訴我,叫我也不要去打擾他?”

“夫人隻說,請卓先生把所有的事都暫擱一下,等老總病好了再說。”

“你見過夫人請來的大夫?”

“三位我都見到了。”年輕人說出了這三位大夫的名字,無疑都是長安的名醫。

“他們怎麼說?”卓東來又問。

“他們都說老總這次病得不輕,如果再拖下去,就危險得很了。”

卓東來又沉默了很久,才歎了口氣:“這幾天他實在不該生病的,他病得真不巧。”

“為什麼?”

這個年輕人顯然是卓東來身邊的親信,所以才敢問他這句話。

內室中的蝶舞全身肌肉突然繃緊,因為她聽見卓東來又在用他那種特別殘酷緩慢的方式,一個字一個字地對那年輕人說:“因為這兩天朱猛一定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