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非但不回答,反而問小高:“你知不知道我的父親是什麼人?”
“我不知道。”
“他是個神偷,妙手神偷,偷遍天下,從來也沒有失手過一次。”
“好,好本領。”
“可是他比起我祖父來又差得多了。”她問小高,“你知不知道我的祖父是什麼人?”
“不知道。”
“他老人家是位大盜,見人盜人,見鬼盜鬼。”
小高歎了口氣:“原來你們家上下三代都是幹這一行的。”
“你總算明白了。”大胡子姑娘說,“一個上下三代都幹這行的人,怎麼會看不出這口箱子裏有些什麼東西?”
“我也聽說過,這一行的好手都有這種本事,從一個人走路的樣子上,都能看得出這個人身上是不是帶著值錢的東西。”
“一點也不錯。”大姑娘說,“可是我卻看不出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哦!”
“你手裏提著一箱子黃金珠寶,每天吃的卻是三五文錢一碗的白菜煮麵。”大姑娘問小高,“你究竟是個小氣鬼,還是大怪物?”
“我手裏雖然提著一箱子黃金珠寶,隻可惜全都不是我的,所以就算我想送給你,也不能送給你。”小高說,“我也可以保證,就算你的本事再大十倍,也休想把這口箱子從我手裏搶走。”
大姑娘忽然歎了口氣。
“我也知道這是搶不走的。”她說,“可是不管怎樣我都要試試,就算拚了這條命,我也要跟你死纏到底。”
“為什麼?”
“因為我如果不能在三天內籌足五萬兩銀子,也一樣是死定了。”她的眼珠子轉了轉,眼淚又流了下來,“你想想,除了從你身上想辦法之外,我到哪裏去找五萬兩銀子?”
她的眼淚就像雨點般不停地往下掉:“我看得出你是好心人,你一定要救救我,我這一輩子都感激你。”
小高的心已經有點軟了:“你為什麼一定要在三天裏籌足五萬兩銀子?”
“因為司馬超群的大鏢局,一定要我付出五萬兩銀子,才肯把我護送回家去。”她說,“我的家在關東,如果沒有他們護送,這一路上我隨時都可能死在道路旁,連收屍的人都沒有。”
小高冷笑:“送一個人出關就要五萬兩,他們的心未免太黑了一點。”
“可是我不怪他們,要把我送回去實在很不容易。”大姑娘說,“如果我是司馬超群,我開出來的價錢也許更高。”
“為什麼?”
“因為要殺我的那些人實在太凶惡太可怕了,誰都不願意跟他們作對的。”大姑娘說,“我相信你永遠都想不到天下會有他們那麼凶暴殘忍的人。”
她的身子已經開始發抖,她的臉上顯然好像抹著煙灰,可是現在也一樣能看得出她的臉已因驚駭恐懼而扭曲。
她真的怕得要命。
小高忍不住問:“他們是誰?”
大姑娘好像已經聽不見他在問什麼了,不停地流著淚說:“我知道他們絕不會放過我的,我知道他們隨時隨地都會趕來殺了我。”
她好像已經有了某種凶惡不祥的預感,一種就好像一隻野獸已經感覺到有陷阱在前,有獵人將要捕殺它時的預感。
這種預感雖然無法解釋,可是通常都很靈驗。
就在這時候,窄巷兩邊的短牆上已經分別有暗器暴射而出,左麵是一蓬銀雨,右麵是幾點寒星。
高漸飛的反應一向極快。
他以右手提著的箱子和包袱擋住了左麵射來的一蓬銀雨。
他的人已帶著用兩條腿絞住他的大姑娘,往右麵斜斜飛起。
但他卻還是聽到她發出了一聲歎息般的呻吟,還是感覺到她結實有力的兩條腿,忽然軟了下去,從半空中掉落在地上。
小高沒有被她拖下去,反而又向上拔起,以右腳墊左腳,借力使力,又向上拔起丈餘,就看見窄巷兩邊的短牆後,都有一個人分別向左右兩方躥出,身手都極矯健,輕功都不弱。
他們躥上數丈外的屋脊時,小高也落在牆頭,兩個人忽然全都轉過身來盯著他,臉上都戴著猙獰的麵具,眼裏都充滿了凶暴殘酷惡毒的表情,其中一個人用嘶啞的聲音冷冷地說:
“朋友,你的功夫很不錯,要練成‘梯雲縱’這一類的輕功也很不容易,如果年紀輕輕的就死了,實在很可惜。”
小高微笑:“幸好我暫時還不想死,也死不了。”
“那麼你最好就聽我良言相勸,這件事你是管不得的。”
“為什麼管不得?”
“惹上了我們,就好像被魔鬼纏上了身。”這個人說,“不管你是在吃飯也好,睡覺也好,不管你在幹什麼,隨時都可能會發現有件你從未見過的兵刃暗器,已經到了你的咽喉眉睫間,你一覺睡醒,也可能會發現有個人正在用一把割肉刀,慢慢地割你的脖子。”
他陰惻惻地說:“不管誰遇到了這種事,心情都不會愉快的。”
小高也歎了口氣。
“這種事的確很不好玩,隻可惜我這個人天生有種怪脾氣。”
“哦?”
“別人越不要我管的,我越想去管一管。”
另外一個人忽然冷笑:“那麼你就回去等死吧。”
兩個人又同時翻身躍起,向後躥出。
他們的身法雖快,小高最少還是可以追上一個,隻可惜地上還躺著一個人,一跌到地上去之後,就連動也沒有動過,一雙光滑結實修長的腿,已經快要被凍成紫色了。
其實這個人和小高連一點關係都沒有,可是要小高就這樣看著她光著兩條腿死在積雪的窄巷,這種事小高也絕對做不出的。
她的傷在肩後,很小很小的一個傷口,卻已經腫了起來,而且還在發燙。
--暗器有毒,一定有毒。
幸好她遇見了高漸飛,一個從小就住在到處都有毒蟲毒蟻毒蛇的荒山中的人,身上當然不會沒有解毒的藥。
所以她沒有死,而且很快就醒了過來。
03
她醒來時已經躺在小高客棧裏那張木板床上,傷口已經敷上藥,用一條粗布纏住。
她看見了小高,看了半天,忽然輕輕地問:“你死了沒有?”
“大概還沒有死。”
“那麼我是不是也沒有死?”
“大概是的。”
“我怎麼會還沒有死?”她好像覺得很意外,“他們已經追來了,我怎麼會沒有死?”
“因為你的運氣不錯,遇到了我。”
這位臉上已經沒有胡子的大姑娘忽然生氣了:“我已經被人逼得無路可走,每天像野狗一般東奔西竄,東藏西躲,又中了別人的毒藥暗器,你居然還說我運氣不錯?”
她瞪著小高:“我倒要聽你說說看,要怎麼樣才算運氣不好?”
小高苦笑,隻有苦笑。
這位大姑娘又瞪了他半天,忽然歎了口氣。
“我知道你是絕不肯把箱子給我的,所以你最好也不要再管我的事了。”
“為什麼?”
“這件事你是管不得的,我的死活也跟你沒關係。”她說,“我跟你本來就連一點關係都沒有。”
“本來連一點關係都沒有,可是現在卻好像有點關係了。”
“放你的狗屁!”大姑娘忽然叫了起來,“你說,我跟你有什麼關係?你說出來!”
小高說不出來。
他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人,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可是他現在卻偏偏遇到了一個。
“這裏是什麼地方?”大姑娘又問他,“你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麼樣一個狗窩裏來?”
“因為這裏不是狗窩,”小高說,“這裏是我住的地方。”
這位大姑娘忽然又睜大了眼睛瞪住他。
“你這條豬,你真的是條豬,”她大聲說,“滿街的人都知道你住在這裏,你居然還要把我帶到這裏來,你是不是一定要看到我死在他們手裏才高興,是不是一定要等到他們找來,把我一塊塊切碎了才開心?”
小高笑了。
這麼不講理的人並不是時常都能遇得到的。
大姑娘更生氣。
“你還笑,有什麼好笑的?”
“你要我怎麼樣?”小高說,“要我哭?”
“你這條豬,豬怎麼會哭?你幾時看見過一條豬會哭?”
“這倒是真的。”小高像忽然發現了一個大道理,“豬好像真是不會哭,可是豬好像也不會笑。”
大姑娘卻好像已經快要被氣瘋了,歎著氣道:“你說得對,你不是豬,你是人,是個好人,我隻求你把我送回去,趕快送回去,越快越好。”
“你要我把你送到哪裏去?”
“送回我住的地方,”大姑娘說,“那個地方他們是絕對找不到的。”
“他們找不到,我也找不到。”
“你有沒有想到過這裏一定有個人是能找得到的?”
“這個人是誰?”
大姑娘又叫了起來:“這個人就是我!”
04
一個並不算太大的四合院,卻住著十六家人。
這十六家人當然都不是很有辦法的人,隻要有一點辦法的人就不會住在這裏了。
如果你想不通一家八口怎麼能擠在一間鴿子籠一樣的小屋裏過日子,那麼你就應該到這個大雜院裏來看看,看看這個世界上某一些人過的是種什麼樣的日子。
最近這個大雜院裏住的人家又由十六戶變成了十七戶,因為這裏的二房東又把後院裏一間用木板搭成的柴房,隔成了兩間,租給了一個外地人。
一個總是戴著頂破氈帽,長著一臉大胡子的人。
看到這個現在已經沒有大胡子的大姑娘所住的這個地方,小高又笑了。
“閣下住的這個公館,好像也不比我那個狗窩好多少。”
現在他已經把她送了回來。
如果是在白天,這個大雜院裏雞飛狗跳貓叫人吵夫妻相罵妯娌鬥嘴老頭吐痰孩子撒尿,就算有隻蒼蠅飛進來,也會被人發現。
幸好現在天已黑了,而且他們是從後麵跳牆進來的。
如果一個人要躲起來,再想找一個比這裏更難找的地方就很難了。
這位大姑娘怎麼能找到這麼樣一個地方?連小高都不能不佩服。
讓他想不到的是,她剛才神誌明明已經很清醒,身子裏的毒好像已經被他的藥完全拔了出來,可是現在卻又暈迷了過去,而且比上一次暈迷得更久。
小高本來一直認為自己的解藥絕對有效,現在卻有點懷疑了。
是她中的毒太深,已經侵入了她的骨髓血脈,還是他的解藥力量不夠?
不管是為了什麼,小高都已經沒法子就這麼樣一走了之。
因為她的情況一直都很不穩定,有時候暈迷,有時清醒,暈迷的時候就會流著冷汗,說一些可怕的夢囈,清醒的時候總是用一雙虛弱無神的眼睛看著小高,好像生怕小高棄她而去。
小高隻有陪著她,連每天都要去吃的白菜煮麵都放棄了。餓的時候就到後門外去買幾個饅頭烙餅充饑,累的時候就靠在椅子上睡一陣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做,居然會為了一個陌生的女人,完全改變了自己從未改變過的生活規律。
她無疑是個極美的女人。
小高第一次用濕布把她臉上的煤灰和冷汗都擦幹淨了的時候,就發現她不但有一雙極美的腿,容貌也極美。
可是如果有人說小高已經在喜歡她了,所以才會留下來,小高是死也不會承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