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平黯然忖道:“我雖有拚命之心,但又怎能輕舉妄動,害了爹爹媽媽,隻是我大哥的事,卻不能不問。”抬起頭來,大聲道:“你怎地將我大哥龍飛害成那般模樣?此刻他到哪裏去了?”
得意夫人微笑道:“隻要你乖乖聽話,你大哥的事我自然會告訴你的。”秋波一轉,接道,“此刻天已快亮了,毒性也快將發作,你們既不戰,又不降,難道真的就在這裏等死麼?”
南宮常恕突地冷笑一聲,道:“夫人且莫得意,普天之下,絕無不可解的毒藥……”
得意夫人咯咯嬌笑道:“你不要說了,我知道你兜著圈子說話,無非想套出我這毒藥的來曆,老實告訴你,我這毒藥,普天之下隻有兩家,換句話說,天下也隻有這兩家的解藥可救,但其中一家卻遠在塞外,你此刻縱然插翅飛去,也來不及了。”
南宮平心頭突地一動,南宮夫人已緩緩歎道:“你到底要我們怎樣,才肯將……”
話聲未了,隻聽“咕”的一聲,一隻毛羽漆黑的八哥,穿窗飛了進來,落在一隻箱角之上,兩翼一振,抖落了身上的水珠,仰首“咕”地長鳴一聲,其鳥雖小,神態卻是十分神駿。
南宮常恕雙眉突地一展,大喜道:“來了來了!”
隻見那八哥微一展翅,輕輕落到南宮常恕肩上,學舌道:“來了來了……”石階下“叮”的一響,廳門前突地出現了一條高大的人影,有如山嶽般截斷了門外吹入的風雨。
在這驚人魁偉的身軀上,穿著的是一件質料異常高貴的錦衣,但是他穿的卻是那樣漫不經心,對襟上七粒紐扣,隻懶散地扣上了三粒,衣襟敞開,露出了那鐵石般壯健的胸膛,也露出了胸膛上亂草般生著的那一片黑茸茸的胸毛,正與他懶散地綰成一個發髻的漆黑頭發,相映成趣。
發際之下,是兩道劍一般的濃眉,左目上蓋著一隻漆黑的眼罩,更增加了他右目的魅力,左臂懶散地垂在膝上,右臂拄著一隻漆黑的鐵拐,右腿竟已齊膝斷去,他發亮的眼睛隻要輕輕一掃,世上任何事都似乎逃不過他眼底。
而此刻,他眼簾卻是懶散地垂著的,這種懶散而漫不經心的神態,使得這鐵一般的大漢更有了一種不可抗拒的魅力。
刹那間大廳中所有的目光俱被他吸引,得意夫人身軀一震,眼波中立刻泛起一種奇異的目光。
那八哥“咕”的一聲,飛回他肩上。
南宮常恕一抱拳,道:“候駕已久,快請進來。”
那大漢緩緩點了點頭,道:“這就是令郎麼?”目光一亮,霍地凝注到南宮平麵上,光芒一閃,便又垂下,抬起手掌,輕輕撫摸著刮得發青的下巴,半張著眼道:“好好……是條漢子……”
得意夫人悄悄滑入了陰暗的角落,雙手一垂,縮入袖裏。
藍袍道人、蓑衣老人身形木然,麵色凝重,瞬也不瞬地望著這獨眼巨人。
那大漢懶散地微笑一下,頭也不回,緩緩道:“不要動手了,你那‘如意散魂霧’,對我是絕無用處的。”語聲懶散而雄渾,有如天外鼓聲一般,激蕩在空闊而寬大的廳堂裏。
得意夫人身子一震,袖管重落,那大漢鐵拐“叮”地一點,巨大的身形,緩緩走了進來,頷首道:“好好,這些箱子都備齊了……”
那八哥咕咕叫道:“好好……”
藍袍道人、蓑衣老人目光一錯,交換了個眼色,齊地悄悄展動身形,向這大漢後背撲去。
那大漢頭也不回,輕叱道:“莫動!”
藍袍道人、蓑衣老人手掌雖已伸出,但身不由主地停了下來。
獨眼大漢緩緩轉身,懶懶笑道:“多年不見,你兩人怎地還愛幹這種鬼鬼祟祟的勾當……”
藍袍道人幹笑一聲道:“多年不見,貧道隻不過想對故人打個招呼而已,怎會有暗算你之心呢?”
獨眼大漢瞑目道:“好陰險……”伸手撫摸著那八哥的羽毛,“你兩人總算也尋著群魔島了,那麼,今日到這裏來,定必是要和我作對的,是麼?”
蓑衣老人大聲道:“不錯!”腳步一縮,倒退一步,目光炯炯,再也不敢眨動一下。
獨眼大漢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哂然一笑,轉身道:“南宮莊主,令郎既已來了,箱子又已備齊,若有好酒,不妨拿兩壇來,吃了好走!”
蓑衣老人厲聲道:“我知道你不將我們看在眼裏,但今日若想將箱子搬走此地,卻是難如登天。”
藍袍道人咯咯笑道:“我兩人武功雖不如你,但以二敵一,你卻也未見得占什麼便宜,何況……嘿嘿!南宮一家,說不定還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獨眼大漢眼也不睜,緩緩道:“好好……你兩人不說我也知道,但那大姑娘今日不將解藥乖乖送上,她還想活著走出‘南宮山莊’麼?”
得意夫人麵色一變,卻嬌笑道:“喲!你不要我走,我就陪著你。”
獨眼大漢懶懶笑道:“好好……無頭翁、黑心客,你兩人快將她抓過來,待我讓她舒服舒服。”
司馬中天心頭一凜,原來這兩人竟是“無心雙惡”,難怪武功如此精絕,手段如此毒辣。
“風塵三友”亦是微微色變,隻有南宮平人世不久,卻不知道這百十年來,江湖上血腥最重的“無心雙惡”的來曆。
隻見蓑衣老人無頭翁陰惻惻笑道:“我兩人將她抓來……嘿嘿!你入了諸神殿後,怎地連說話都有點瘋了?”
獨眼大漢冷冷道:“你兩人難道已活得不耐煩了,不想要解藥了麼?”
無頭翁、黑心客齊地麵色一變,齊聲道:“你說什麼?”
獨眼大漢哈哈笑道:“原來你兩人還不知道……好好,我且問你,你兩人可曾先嗅過解藥麼?”
“無心雙惡”心頭一震,麵色大變,獨眼大漢大笑道:“你兩人隻當她故意說些話來駭嚇南宮家人的,其實沒有真的施出毒霧來,隻因你兩人也未看出她是在何時施毒的,是麼?”
黑心客麵色越發鐵青,無頭翁頭上的刀疤條條發出紅光。
得意夫人輕笑道:“不要聽他胡說。”笑聲卻已微微顫抖起來。
“無心雙惡”一起霍然轉身,黑心客道:“你真的施了毒麼?”
得意夫人麵容灰白道:“有……沒有……”她不知該說“有”抑是該說“沒有”,一時之間,再也無法得意起來。
無頭翁腳步移動,一步步向她走了過去,一字字道:“拿解藥來!”
獨眼大漢仿佛笑得累了,斜斜倚在木箱上,緩緩道:“真的解藥嗅過之後,會一連打七個噴嚏,你切莫被她騙了。”
得意夫人腳步後退,惶聲道:“他……他騙你的!”
無頭翁厲聲道:“你若不拿出真的解藥來,我就將你切成三十八塊,一塊塊煮來下酒。”
黑心客冷冷道:“她嫩皮白肉,吃起來滋味必定不錯。”
獨眼大漢悠然笑道:“隻可惜有些騷氣,不過也將就吃得了。”
得意夫人花容失色,顫聲道:“我拿……給你……”緩緩伸手入懷,突地手掌一揚,十數點寒星,暴射而出,她身軀一掠,已穿窗而出。
黑心客袍袖一揚,無心翁雙掌齊揮,“呼”的兩聲銳風,震飛了暗器,腳下不停,大喝一聲:“哪裏走!”“嗖嗖”兩聲,跟蹤而出,另一點寒星卻斜斜擊向南宮平。南宮平微一抬手,正待將這點寒星接住,看看這究竟是什麼暗器,突覺手腕一麻,“叮”的一響,寒星遠遠飛出,那獨眼大漢不知何時,已來到他身邊,左手兩指,輕輕一敲他手腕,右脅一抬,脅下鐵拐一點,震飛了那點寒星,如此魁偉的身軀,來勢竟比弩箭還快。
南宮平怔了一怔!
獨眼大漢又已恢複了懶散的神態,一點一點地走了回去,倚在木箱上,緩緩道:“那玩意碰不得的。”那八哥穩穩地站在他肩上,咕咕叫道:“動不得的。”
南宮平茫然道:“動不得的?”
獨眼大漢手摸下巴,嘻嘻一笑,道:“那位大姑娘雖然沒有真的能施出無形的毒粉毒霧,但暗器之上,卻是絕毒無比,是碰不得的,我這條腿就是在火焚‘萬獸山莊’時沾著一點她老公的暗器,差點連老命都送掉了,到後來還是要生生切了去。”
眾人齊地一驚,司馬中天脫口道:“你說什麼?”
獨眼大漢目中淡淡地露出一絲嘲笑的光芒,緩緩笑道:“世上哪裏會有完全無色無味,又能在別人完全不知不覺中放出的毒物?若有這種東西,那大姑娘莫非就可以橫行天下了?”
他目光輕輕掃過眾人發愕的麵容,接道:“如意散魂霧,隻不過是一種淡淡的毒煙而已,仍然肉眼可見,我早已領教過了,方才我那般說法,隻不過是要他們自己狗咬狗地先打一氣,叫那位大姑娘嚐一嚐‘無心雙惡’抽筋剝皮的毒刑,哈哈!她哪裏拿得出叫人連打七個噴嚏的解藥來,隻是……這位大姑娘也不是好惹的,到頭來‘無心雙惡’隻怕也占不到什麼便宜。”
他滿含嘲弄的笑聲,蕩漾在大廳中,使得這死氣沉沉的廳堂,立刻有了生氣。
司馬中天濃眉一揚,仰天笑道:“好好,老夫竟險些叫她騙了。”
獨眼大漢哂然望他一眼,冷冷道:“若是不怕死的人,她是騙不倒的。”
司馬中天怔了一怔,大喝道:“你難道不怕死麼?”
獨眼大漢道:“誰說我不怕死?不怕死的人,都是呆子。”
司馬中天怔了半晌,突地黯然垂下頭去,喃喃道:“你是不怕死的……否則你又怎會隻身夜闖‘萬獸山莊’,火焚百獸,力劈伏獸山君……”刹那間仿佛老了許多。
獨眼大漢大笑道:“那隻是少年時的勾當,人越老越奸,今日我也不願與人動手拚命了,隻好使些手段,出些奸計。”
南宮常恕微微笑道:“在下雖早知閣下武功驚人,卻未想到前輩竟是風漫天風大俠,更想不到風大俠黃山會後,一隱多年,居然還在人間。”
風漫天笑道:“黃山一會,江湖中人隻道那些老怪物都已死得幹幹淨淨,隻剩下‘神龍丹鳳’兩人,卻不知這些人老而不死,不知有多少人尚在人間,隻是大多已去了諸神、群魔兩地,認真說來,也和死了差不多了。”
南宮平驚道:“風大俠便是武林人稱‘冒險君子,長笑天君’麼?”
風漫天仰天大笑道:“這隻是江湖中人胡亂稱呼而已,我卻不是君子,隻不過是個真正的小人而已。”
他笑聲一起,全身便充滿了活力,笑聲一頓,神情又變得懶散無力。此刻風雨稍住,窗外已微微有了些曙色。
南宮常恕、魯逸仙將地上散落的珠寶,俱都聚到一起,裝入那兩口被震開箱蓋的箱子裏。
南宮夫人取出了一壇好酒,一件幹衣,好酒給了風漫天,幹衣卻叫南宮平換過,本自彌漫在廳堂中的沉沉殺機,突地變成了一種淒涼憂愁的別離情緒。
風漫天、魯逸仙,一言不發,對麵而坐,不住痛飲,那八哥也伸出鐵喙,在杯裏啜著酒吃,兩人一鳥,片刻間便將那一壇美酒喝得幹幹淨淨,風漫天伸手一拍魯逸仙肩頭,也眼笑道:“好酒量。”
魯逸仙大笑道:“你酒量也大是不差,我真不懂你為何要到那諸神殿去,留在紅塵間多喝幾壇美酒,豈非樂事?”
風漫天眼中的嘲弄神色,突地一閃而隱,仰天出神了半晌,霍然長身而起,喃喃道:“樂事樂事……咄!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天光已亮,此刻不走,更待何時!”
南宮夫人身子一顫,淒然道:“要走了麼?”
風漫天道:“趁那些厭物還未回來,早早走了,免得麻煩。”
南宮夫人黯然望了南宮平一眼,道:“地窖裏還有幾壇好酒,風大俠何妨喝了再走。”
風漫天眼簾一合,沉聲道:“酒終有喝完的時候,人終是要走的,夫人,你說是麼?”
南宮夫人默然半晌,緩緩點了點頭,道:“終是要走的……”緩緩伸出手來,為南宮平扣起一粒紐扣,道,“平兒,好生保重自己,對風老前輩要有禮貌,不要乖性使氣……”
她語聲極為緩慢,但話說完了,一粒紐扣卻仍未扣好,要知天下慈母之心,俱是如此,在要離別愛子之時,能再拖一時半刻,也是好的,那一首慈母別子的名詩:“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便是形容這般情景,遊子臨行之時,慈母多縫一針,便可多見愛子一刻。
南宮平雖早已熱淚盈眶,卻仍然強顏笑道:“孩兒又不是初次離家,一路上自會小心的。”
魯逸仙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司馬中天垂首坐在椅上,此刻若有人見了他,誰也不信此人便是名滿中原的鐵戟紅旗。
南宮夫人手掌簌簌顫抖,一粒紐扣,竟仿佛永遠扣不好了。
南宮平突覺手背一涼,他不用看,便知道定是他母親麵上流下的淚珠。
一霎時他隻覺心頭熱血衝至咽喉,突地大聲道:“媽,你不用擔心,孩兒發誓要回來的。”
魯逸仙伸手一拍桌子,大聲道:“好,有誌氣,世上再牢的籠子,也關不住有誌氣男兒的決心,風大俠,你說是麼?”
風漫天懶散地張開眼來,道:“是麼?不是麼?是不是麼?”
魯逸仙呆了一呆,突也長歎道:“是麼?不是麼……”
南宮常恕緩緩道:“風大俠,這些箱子你兩人怎能搬走?”
風漫天道:“你們可是要送一程?好好,送一程,送一程……”仰天一笑,道,“縱然千裏長亭,終有一別,但多送一程,還是好的,南宮莊主你說是麼?”
那八哥咕咕叫道:“是麼,不是麼……”鳥語含糊,似乎也已醉了。
南宮常恕四望一眼,黯然道:“司馬兄不知可否暫留此處,等這山莊的新主人來了再走。”
司馬中天緩緩點了點頭,道:“南宮兄隻管放心,小弟雖然老了,這點事還能做的。”
南宮夫人展顏一笑,道:“如此就麻煩你了。”那粒紐扣,立刻就扣好了。
司馬中天道:“山莊外本有小弟留作接應的車馬,此刻不知是否還在?”
魯逸仙振衣而起,道:“我去。”嗖地掠了出去。
南宮平道:“二叔等我一步。”展動身形,立刻跟出。兩人並肩飛掠到山道上,隻見遍地斷劍殘刀,暗林中,亂草間,零亂地倒臥著一些屍身,屍身上的鮮血,卻已被風雨衝得幹幹淨淨。
兩人心底,不禁俱都升起一陣憑吊古戰場般的寂寞,不約而同地放緩了腳步,轉首望去,正有幾匹無主的馬,徜徉在林木間,健馬無知,嚐不到人間的淒慘滋味,卻正在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新鮮的春草。
南宮平仰天吸了口清冷而潮濕的空氣,與魯逸仙一齊步入林中,突聽遠處草叢中,傳來一聲聲淒厲的呻吟之聲,兩人對望一眼,一起縱身躍去,隻見兩株白楊,殘枝葉壞,樹幹之上,竟似被人以內家真力抓得斑斑駁駁。
樹下的花草,亦是一片狼藉,兩人穩住心神,輕輕走了過去,突聽一聲慘笑,兩條人影自草叢中霍然站起!
南宮平一驚之下,低叱聲:“什麼人?”叱聲方出,卻已看清這兩人赫然竟是“無心雙惡”!
隻見他兩人衣衫狼藉,滿身亂草,似是從樹下一路滾過來的,麵目之上,眼角、鼻孔、嘴角、耳下俱是血跡殷殷,雙睛凸出,滿是凶光。南宮平、魯逸仙縱是膽大,見了這兩人的形狀,心頭也不禁為之一寒,掌心忽然沁出冷汗。
無頭翁厲聲慘笑,嘶聲道:“解藥,解藥,拿解藥來……”雙臂一張,和身撲了過來。
南宮平一驚退步,哪知無頭翁身子躍起一半,便已“撲”地跌倒。
黑心客大喝道:“賠我命來!”手掌一揚,亦自翻身跌倒,卻有一道烏光,擊向南宮平,他臨死之前,全身一擊,力道果然驚人!
南宮平擰腰錯步,隻覺一股香風,自耳邊“嗖”地劃過,風聲強勁,刮得耳緣隱隱生痛。
烏光去勢猶勁,遠遠撞在一株樹幹上,竟是一方玉盒。
南宮平、魯逸仙凝神戒備,過了半晌,卻見這兩人仍無聲息,走過一看,兩人果已死了,雙眼仍凸在眶外,顯見是死不瞑目。
魯逸仙看了看那方玉盒,長歎道:“那得意夫人果然手段毒辣,竟然取出這盒毒藥,說是解藥,‘無心雙惡’雖然心計凶狡,但見她受刑之後,才被逼取出,以為不會是假,一嗅之下,便上了當了。”
他久曆江湖,雖未眼見,猜得卻是不錯,隻是卻不知道“無心雙惡”在嗅那毒之前,已先逼得意夫人自己嗅上一些,見到得意夫人無事,兩人便搶著嗅了。
哪知得意夫人卻在暗中冷笑:“饒你奸似鬼,也要吃吃老娘的洗腳水。”原來她自己早已先嗅了解藥。
那盒中毒粉,若是散在風中,足夠致數十百人的死命,隻要嗅著一點,已是性命難保,何況“無心雙惡”兩人生怕嗅得不夠,一盒毒粉,幾乎都被他兩人吸了進去,他兩人縱有絕頂內功,也是阻擋不了,當下大喝一聲,倒在地上,其毒攻心,又酸又痛,宛如千百支利箭射在身上,隻痛得這兩人在地上翻滾抓爬,正如瘋子一般,那樹上的抓痕,地上的亂草,便是他兩人毒發瘋狂時所留下,得意夫人卻乘此時偷偷跑了。
“無心雙惡”雖然滿手血腥,久著惡名,但南宮平見到他兩人死狀如此之慘,心中也不禁為之惻然,當下折了些樹枝亂草,草草蓋住了他們的屍身,不忍再看一眼,走出林外,尋了幾匹健馬,套上山莊外的空車,匆匆趕了回去。
隻見南宮常恕、南宮夫人、司馬中天,一起負手立在長階上,人人俱是滿麵悲哀愁苦之色,黑夜終於過去,日色雖已重回,但死去的人命卻永遠回不來了。
於是眾人將箱子一齊搬上馬車,魯逸仙拾起了那一日前還被他視為性命的麻袋,袋上亦是血漬斑斑,他想將這麻袋送給南宮平,南宮平卻婉謝了,除了南宮平外,別人自更不要。
魯逸仙不禁苦笑幾聲,搖頭道:“這袋中之物費了我數十年心血,哪知此刻送人都送不掉。”
要知財富一物,在不同的人們眼中,便有不同的價值,有人視金錢如糞土,有人卻是錙銖必較。
司馬中天與眾人殷殷道別,神色更是黯然,到後來突然一把握住南宮平的手腕,長歎道:“色字頭上一把刀,賢侄你切莫忘了。”他還是沒有忘記郭玉霞在暗地中傷的言語。
南宮平怔了一怔,唯唯應了,卻猜不出話裏的含義。司馬中天心灰意懶,壯誌全消,也不願多說,目送著車馬啟行,漸漸消失在冷風冷雨裏,突然想起自己的生命又何嚐不是如此?
車聲轔轔,馬聲常嘶,二十七口紅木箱子,分堆在兩輛馬車上,由浮梁筆直東行,魯逸仙、風漫天箕踞在一輛車上,沿途痛飲,南宮父子三人,坐在另一輛車上,卻是黯然無語。
道路顛簸,車行頗苦,但是南宮夫人卻隻希望這顛簸困苦的旅途,漫長得永無盡頭,隻因旅途一盡,便是她和愛子分離的時候,南宮平又何嚐不是滿心淒涼,但卻都忍在心裏,半點也不敢露出來,反而不時將自己這些年來所見所聞的可笑之事,說出來給他父母解悶。
別人隻見他母子兩人,一個含笑而言,一個含笑而聽,隻當他們必定十分歡愉,其實這慈母與孝子的心事,卻是滿懷悲涼愁苦。
到了晚間,歇在廳門,五人租了處跨院,將車馬俱都趕在院裏,風漫天在牆上扒下一塊粉塵,在車篷上畫了兩個“關”字,鐵杖一點,轉身就走,那八哥雙翅一張,高高飛到天上。
魯逸仙道:“你不將箱子搬下來麼……”
風漫天仰天笑道:“有了這個‘關’字畫在車上,普天之下,還有誰敢正眼看它一眼?”
原來這兩個龍飛鳳舞、銀鉤鐵畫的“關”字,正是他昔年威震天下時的花押,有一次他為朋友自太行群盜手中討還了三萬兩銀子,堆在荒山之中,在銀鞘上畫了個“關”字,便趕回魯東,隻寫了張紙柬,叫主人自己去取,那主人一見之下,心裏大驚,隻當那辛辛苦苦要回來的銀子,這一番又要被人偷走,雖然連夜趕去,卻已隔了三日,哪知這三日三夜裏,銀子竟未短少分文,原來武林中人見了銀鞘上的“關”字,不但沒有下手,而且還在暗中為之守護。
這些雄風豪情雖已俱成往事,但風漫天乘著酒興說了,仍聽得魯逸仙熱血奔騰,豪興逸飛,拍案大呼道:“酒來,酒來。”
南宮夫人微微一笑,道:“魯二哥,你還記得我昔年為你兄弟調製的‘孔雀開屏’麼?”
魯逸仙長歎一聲,道:“怎不記得,這些年來,我雖然嚐遍於天下美酒,卻始終覺得及不上你那‘孔雀開屏’之萬一。”
風漫天大奇道:“什麼‘孔雀開屏’?”
魯逸仙笑道:“那便是我南宮大嫂以十一種佳釀混合調製而成的美酒,酒雖俱是凡酒,但經她妙手一調,立時便成了仙釀,那當真有如昔年‘武聖’朱大先生所創的‘雞尾萬花拳’一般,雖是武林中常見的平凡招式,被他老人家隨手一綴,編在拳式之中,立時便有點鐵成金之妙,今日‘雞尾萬花拳’雖已失傳,但這‘孔雀開屏’酒卻仍調製有方,卻也是你我不幸中的大幸了。”
好酒之人,怎麼能聽這般言語,魯逸仙說得眉飛色舞,風漫天更是聽得心癢難抓,連聲道:“南宮夫人,南宮大嫂,如果方便的話,便請立刻一施妙手,讓俺也嚐一嚐這妙絕天下的美酒。”
他本是神情威猛,言語莊肅,但此刻卻“夫人”“大嫂”地叫了起來,南宮常恕、南宮平雖然滿心愁苦,見了他這般神情,也不禁莞爾失笑。
南宮夫人微微一笑,當下說了十一種酒名,叫店夥送來,無非也隻是竹葉青、大曲、高粱、女兒紅……一類的凡酒,南宮夫人取了一個酒勺,在每種酒裏,俱都舀出一些,或多或少,分量不一,卻都倒在一把銅壺中,輕輕搖了幾搖,又滴入三滴清水,一滴濃茶。
風漫天伸手接了過來,道:“這就是‘孔雀開屏’麼?”言下之意,似是有些失望,隻覺這‘孔雀開屏’,未免也太過平凡。
哪知他方才將壺蓋一掀,便有一股濃烈的酒香,撲鼻而來,引口一吸,酒味之妙,更是用盡言語也難以形容。風漫天哪肯再放下壺柄,三口便將一壺酒喝得幹幹淨淨,撫腹大笑道:“痛快痛快……”
魯逸仙笑道:“我可曾騙你,人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卻要說佳酒本天成,但卻要我南宮大嫂的妙手才能調製得出來。”
風漫天伸手一抹嘴唇,大笑道:“這個卻未必,這‘孔雀開屏’麼,俺此刻也製得出來了。”取了那柄酒勺,亦在每樣酒中舀子一些,傾入銅壺,又滴下三滴清水,一滴濃茶,輕輕搖了幾搖,大笑道:“這個不就是‘孔雀開屏’麼!”引口一吸。
隻見他雙眉突地一揚,雙目突地一張,吸入口中的酒,卻再也喝不下去,隻覺自己口中的酒又酸、又苦、又辣,哪裏有半分方才的滋味。
魯逸仙鼓掌大笑道:“怎地,喝不下去了麼?老實告訴你,這個當我三十年前便已上過了,酒雖一樣,但配製的分量,先後稍有不同,滋味也不可同日而語,這也正與武功一樣,否則那‘雞尾萬花拳’,我魯逸仙豈非也可創得出來了!”
風漫天勉強喝下了那口酒,卻趕快將壺中的剩酒,倒得幹幹淨淨,雙手端著酒壺,恭恭敬敬地送到南宮夫人麵前,大笑道:“夫人,俺長笑天君這番當真服了你了,千祈夫人休怪,再替俺弄個幾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