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華燈初上(1 / 1)

恰逢八月十五,正是天下人舉家團圓的日子,她是這宮裏的老宮人,這時節宮中四處自然也熱鬧,隻是今日不同往昔,紙醉金迷下卻掩不住王朝的低靡潦倒。令她想起故人的一句話,年年燈光璀璨,倒比天上的月亮更像今日的主角。

她逢人笑著也說說話,帶著些濃重的南方鄉音。她說,她家曾住金陵,祖父輩是江南夜府的家奴,幼時隨家母在夜府做活計,若遇上十五,也是如今日般的熱鬧。

有人就笑她不知趣,胡亂編派些有的沒的說給那些新來的小宮女們聽,金陵什麼時候出了夜家,排場能有這皇家大?這京城可是天子腳下,什麼金龍玉鳳沒見過?整個顥陽宮還比不上那小小的江南夜府?

她隻是淡淡的笑著,仿佛這時的真假與她所說的故事沒什麼關係。底下的小宮女們聽的卻起勁,忙催她繼續往下說。宮規森嚴,今個兒又是十五,一般的下人奴才早給遣散了,給主子們遊玩賞月的地方,她們下等奴婢斷然是進不去的,便各自捐了些碎銀籌了些瓜果,自己給自己熱鬧些。如今又聽聞有人講那宮牆外邊的繁華事兒,正好解解乏悶。

現今的小輩們自是不知道這江南赫赫有名的夜家,那時她不過十來歲,經常隨著娘親進府裏做針線活計,一般她們給人領進了門就不敢再東張西望,直接給領進了後置所,一整天隻顧著手裏的活計,完事後領了銀子又從後門出去,片刻也不耽擱。偶然一次夜家的公子小姐們在花園遊戲,少了幾個相仿年歲的玩伴,管家大叔便叫了她去填數,那天她才算第一次真正踏進夜府,水榭樓台,舞榭長廊,數不盡的樓閣,道不完的繁華。

那公子和小姐們呢?也是玉樹臨風,婀娜多姿?幾個小丫頭開始七嘴八舌起來。

她隨手抹了下幹澀的眼,才笑了笑。好看極了,公子們正玩著蹴鞠,小姐們就在一邊射覆為樂,連四周的隨侍和丫鬟都是極好的。

也是那時,她遇見了她這一生的主子。那人一襲紫衣,束發為環,娉娉婷婷,眉宇優柔,端坐於側,與其他小姐甚是不同。夜家姊妹正商量如何捉弄這些下人們,要拿她們的名字為題,含射在瓷盂底下來猜著取樂,這些下人的子女豈是陽春白雪之流,名字裏含著土氣,不倫不類,免不了被這些富家小姐們取笑。她才十來歲,也是同小姐們一般的年紀,貝齒咬著下唇,屈辱的發不了聲。

是叫“墨”吧,一直沉默寡言的紫衣少女收起了手中書卷,眉頭舒展,笑著問她。女孩紅了紅臉,微微一服身。她正是姓“莫”。紙墨筆硯,文人騷客無人不愛,非但不土,還很是高潔,此言一出不但替她解了圍,還順道反諷了那些自恃清高的大家閨秀一番。後來她便成了紫衣小姐的婢女,喚作“青墨”。

原來青墨姑姑的名字是這麼由來。眾人了然點頭,又追問那小姐的去處,為何姑姑隻身一人留在了皇宮,她服侍的主子哪裏去了。

此時宵禁的梆子敲響了兩下,眾人沒聽著下文心裏不快,隻礙著宮裏的規矩,才散了。

獨留她一人,見那月兒在雲層裏穿來穿去,終於迷茫了雙目,四周依舊繁華似錦,而她的心卻空空蕩蕩。回憶十四入宮,她誠惶誠恐地緊隨那依舊一襲紫衣的女子,不明白同樣的年歲,小姐為何如此泰然自若,十七封為貴人,她依舊沉靜如斯,隻是對著青墨偶爾淡然一笑,露出令人費解的悲。

之後小姐一直未懷上龍子,地位卻一步一升,直至隆憲三十二年年初,小姐終於有了身孕,而悲劇便從那時開始,任由命運交錯,逼的人措手不及。原先對小姐百般寵愛的天子禦駕回朝,突然龍顏變色,接連下了兩道罷免令,老爺和叔老爺,長公子一並披枷入獄。同為貴妃的三小姐久跪靈秀宮前,隻求她的胞妹能在天子麵前為家小求得赦免。可是她沒有,皇上來了她隻字不提,皇上去了她便以禮相送,無半點越矩。

這事便從初春拖至隆冬,天下人都以為夜家快完了的時候,小姐也早產了。那年京城的冬天極冷,孩子正生在臘月之前,可憐她的母親,竟虛弱地睜不開雙眼,也沒能聽到她小女兒細弱的哭叫聲。案前采摘的紅梅因為殿內熱騰的暖氣盡數開放,而玉榻上的人兒卻冰冷地離去了,留下滿床的殷紅。

那以後她便被遣散,離開了與小姐相伴近十年的靈秀殿。宮裏的老媽子給她在禦值所找了份活計,勉強度日,至今又是十多年。人生能有多少個十多年?她苦笑,青墨不知當時的小女兒最終去向何處,離開的時候她還未足月,卻是小姐唯一的骨血。但願她能年年如十五秋月,一生平平安安。隻是人世滄桑盡相思,年年明月今為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