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
天落雨,滴到眼睛裏,竟是比冰還要寒。
分不清時間,究竟是因為陰霾還是已近黃昏。一切都被雨水洗透,萬物泛著暗啞的沉靜的光輝,隔著雨,似是在眼眸中蒙上層薄紗般那樣不甚透明的冰霧,哪怕隻有瞳孔那麼大。
除了雨聲再無響動。
沒有犬吠雞鳴,也沒有人聲,更沒有鑼鼓嗩呐,天地像是睡著了,又像是全死了。
他就那麼站著,癡癡而立,形影相吊。
倏忽,風無聊無賴地卷過,低鬱地消失在飄搖的白幡間。
這使得許多翠綠依舊的樹,感到寂寞。其實,不該是這樣的。地方是墳塚,既清淨,又肅穆,更何況它們已看過太多的生離死別。唯有此刻,那靜止不動的身軀,那愈加削瘦的肩膀,連空虛帶絕望刺骨錐心的擴散到寰宇。
此生,還有何人為伴?
“瀅瀠……”空茫顫抖的聲音象是在天外響起,發自他胸腔深處的如同被風霜炙烤被雨雪凝結的兩個字,嘶啞發沙,苦澀淒涼。
接著是“撲通”一聲。
“公子……”
手中仍是那柄天青泛黃的油紙傘,她從樹後露出身影,並微微向前走了半步,然後怔怔地站在那裏。
緊緊咬著嘴唇,她再不能如往年那般,把臉埋到雙手中去,像個孩子似的哭泣。她再不能如往年那般,恣意的飛揚跳脫,像個朋友般規勸。千言萬語衝到嘴邊,卻隻說得出這一句話來。不,不對,哪怕是這聲呼喚,也被雷聲蓋過,輕飄飄地灰飛煙滅,仿若她不曾來過一般。
此生,再也無人可依!
可終究——不忍。
不忍他那樣直挺挺地跪在雨水中,不忍他昂著頭卻是在心底泣血。閉上眼,就是他那張毫無血色的慘白麵孔,不言不動,無悲無喜。
她做不到漠視啊!
心中這一句呼喊,如同魔咒般讓她睜開雙眼。
是啊,除了他,別的都是徒然。
再無躊躇不定。
卻還是舉步維艱。
半步。
又是半步。
她與他,隻近上半步,卻連退了七八步。
這一退,依舊是天涯兩端。
“爺。”走到他身旁,為他遮風擋雨的那柄黃赫色的油紙傘下,有張溫良敦厚的臉。
是她?
還有她懷中乍然嚎啕的嬰孩?
是了,是了,他瓜瓞延綿,她羅敷有夫。
是了,是了,他是鰥夫,她是寡婦。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轉身,無淚。
因為,心已死,人,不過是行屍走肉一般。
他和她,根本就不是一生一代一雙人。
對於她而言,遠嫁後,天何曾有春,地何曾有綠?
一切,都老邁了,枯萎了,死了。
就在那一天,阿瑪被眾人擒獲,鎖於牢獄,什麼英名,什麼忠心,皆是泡影。
就在那一日,叔父帶領著大軍殺到城下,說什麼要救阿瑪出城,實為逼宮。
就在那一刻,公子淚勸自己大義滅親,隻因江山社稷,隻為天下萬民。
就在那一瞬,他挺身相護,卻中箭倒在自己懷裏。
而後呢?
都不記得了。
渾渾噩噩。
終日暮鼓晨鍾。
醒來時,人已坐上馬車。
聽著公子撕心裂肺的呼喚,恨不得捏碎手中的玉鐲,恨不得跳下馬車與他天涯海角,生死不離。可他身後那雙溫婉寬容的雙眸,卻逼得自己決然而去。
他與她,無論相識,相逢,相親,重逢,終是要以別離收場。
那就——
別離吧。
白光閃過,照著兩行淺淺的腳印,衝散在泥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