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珍撇了下嘴,等他們進來後,轉過身靠著門板:“我怎麼不能來了,是強子叫我來吃飯的,不歡迎啊……”
屋子裏彌漫著飯菜的香味。
“來嘍……”一個小個子男人從廚房裏跑出來。他手上端著一盤菜,喊道:“鵬哥回來啦。”
又看看孫飛,放下菜,笑著問,“上課好玩吧?”
孫飛坐下來,急吼吼地用手捏土豆絲吃。
珍珍拉住他的手,給他一雙筷子。
孫鵬把車鑰匙放桌上,坐下點了根煙:“車空調好像有點問題。”
強子大咧咧地把鑰匙收進口袋:“沒事,這車太老,問題多了去了。老板摳逼一個。”
強子是一家麵包廠的運貨司機,也是孫鵬老鄉,兩個人在異鄉互相照應著。今天有一輛車子空出來,他就偷偷借給了孫鵬用。
這家裏的鑰匙是孫鵬配給他的,孫飛有突發情況,他都會來幫忙。
孔珍問:“能吃飯了嗎?餓死了。”
“魚還在鍋上,你們再等一下。”強子說完跑回了廚房。
孔珍坐下來,雙手支在桌上托著腮。
角落裏的台扇來回轉頭,她看孫鵬一頭汗,就伸手固定了風扇方向,把風力調到最大擋。披在腦後頭發被突然地強風吹起來,往臉上亂飛,她厭惡地“嗯”了一聲。
孫鵬手臂隔著她伸過來,調了風向。
她雙手理著頭發,看看他,漫不經心地問:“你今天借車幹什麼去了?為什麼不用自己的車?”
“我哪有車?”
孔珍說:“你老板又不管的,你自己不肯用而已。”
孫鵬吐了口煙,看她。
“看什麼?”她有點嬰兒肥的臉上,帶了點兒笑。
“今天不上班?”
“我調班了呀。”
孔珍在一家練習散打的會館裏做前台,每個周六都要值班。
“調班幹什麼?”
“來和你們吃飯嘍。”孔珍單手托腮,手指尖無聊地在臉上彈了幾下,又問,“你還沒說呢,上午借車幹什麼去了?”
“去幫人家搬家。”
“幫誰啊。”他越是不肯多說,她越是問。
孫鵬彈了下煙灰:“你不認識。”
“在這裏,”她指指桌子,又指指自己,“你有什麼朋友我不認識。”
他看看她,沒說話。
孔珍是孫鵬的前同事,他剛來這裏時和她在同一家散打館裏打工,做教練助理,負責陪會員練練拳,收拾教具。在會館的時候,孫飛剛來這裏不適應,他有時就把他帶過去上班。孔珍大大咧咧,心也熱,常常幫他照顧孫飛。
後來他不幹了,她也沒斷掉跟他的聯係,反而常來家裏幫忙。
強子端出一盤紅燒魚,孫鵬起身去了廚房。
孔珍趁機壓著嗓子問強子:“他給誰搬家去了?”
強子放下盤子,被燙到的手指捏住耳垂:“我哪知道。”
“靠,你借車給他你不知道?”
“嘿……”強子對她的邪理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你自己問啊。”
“去給陳記者搬家的。”
孫飛悶著頭,像吃麵條一樣吸著土豆絲,強子和孔珍轉頭看他,他仍舊直勾勾盯著麵前的盤子,好像剛剛的話並非出自他口。
連續忙了一周後,陳岩終於把新家收拾妥當了。
這幾天下班後她都會在附近逛逛,買些東西,順帶熟悉環境。
小區裏路燈很多,綠化也好,老人喜歡聚在樓下幾個固定的地方閑聊。還有一些養狗的人一到晚上就出來遛狗,鬆掉繩子讓狗在綠化帶裏玩鬧跑竄。
外麵沿街有很多商鋪,晚上燈光明亮,人聲喇叭聲混成一片,比白天還熱鬧。拐角處有一家臨時大排檔,生意很好,周圍聚著幾個賣炸串的小攤位。幾個小青年付了錢,正在等東西出鍋。
陳岩進一家水果超市買了幾個蘋果。看看時間還早,就順著一路往前走了。今天她走得比平時都遠,最後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新城公園”。
她發現,這公園離現在的住處步行隻需十幾分鍾。
園子裏麵的照明點很多,但燈光都鑽在樹下草叢裏頭,所以整體不亮,安寧的氛圍很適合散步。很多人都直接穿著睡衣在轉悠。
上山的石階梯邊安了一排地燈,有人往上走,也有人正下來。上麵樹影繁雜錯落,人流三三兩兩,晚間的景致和白天截然不同。
孫飛正在一棵老鬆樹下吃力地壓腿,嘴鼻裏哼叫著,周圍不時有人掉頭看他。
孫鵬坐在亭子一角,兩腿張開,手肘架在大腿上,低著頭抽煙。
一小截煙灰落在水泥地上,被風輕飄飄帶走了。
孫飛不喜歡動,更不喜歡花力氣,加上成天悶在家裏,所以體質一直很弱。隻要晚上沒事,孫鵬都會把他拖出來走走,呼吸點新鮮空氣,順便鍛煉身體。
看見孫鵬低著頭沒看自己,孫飛立馬賊賊地扶著樹幹抬起身體,收掉力氣,假模假樣地做動作,眼睛東張西望起來。
看見從石階上走來的人,孫飛眼睛一亮,大笑一聲:“哈……”
山上幾個鍛煉的老人立馬看過去。
孫鵬習慣他怪形怪狀,遲了一秒,才慢慢抬眼,眼神空蒙蒙地看過去。
陳岩被突然襲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本能地退下一層台階。
孫飛臉上是大大的開心,大聲叫道:“陳記者……”
“孫飛?”
陳岩認出是他,定了下神,又下意識地望向他身後。
亭子裏還有其他人,但她很快看到了孫鵬。
他們目光隔空相觸,他起身走了過來。
孫飛站在陳岩麵前,盯著她的臉仔細看了會兒,說:“鵬鵬帶我來鍛煉。”說完就回頭,看著走來的孫鵬說,“陳記者……”
陳岩看著孫鵬:“你們飯後來散步?”
“你也是?”
她點頭。
孫鵬夾著煙的手自然垂在腿側,看看她:“家裏都弄好了嗎?”
“都好了。”
默了下,她左右看看:“來這裏玩的人挺多的。”
陳岩平時很注重儀表,夏天大太陽的時候也化著淡妝,給人很正式很文氣的感覺。她今天洗完澡出來,穿著居家的短衣短袖,沒想到會碰到熟人,心裏有點不自在。好在,孫鵬沒有投來任何打量她的眼光。
她問:“你們常來這裏?”
孫鵬看著孫飛:“靠得近,晚上沒事會帶他過來走走。”
孫飛一直低著頭,盯著陳岩的塑料袋看。
陳岩看著他,像是想起什麼,從裏麵掏出一個蘋果:“想吃嗎?”
孫飛點頭。陳岩左右看了下,到公共廁所邊的水池裏把蘋果洗了。
孫鵬和陳岩站在亭子外麵,孫飛得了空閑不用鍛煉,坐亭子裏專心致誌吃蘋果。
遊蕩的雲讓月光忽明忽暗,樹木的枝影交錯掩映,隨風微動。
他們站了會兒,陳岩說:“其實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家之前,我見過你們的。”
孫鵬轉頭看她。
“就在這山上。那天中午下著雨,你帶著孫飛在這個亭子裏麵看書。”
“是嗎。”他淡淡回應,抬手吸了一口煙。
夜色裏,彎曲的煙霧繚繞在他沉默的臉龐,微風迎麵吹來,瞬間沒了蹤影。
陳岩想,帶著孫飛,他應該已經習慣被陌生人記住了。隱約覺得傷了他的自尊,有點後悔提及。
溫柔的夜風吹到這裏,吹散煙,帶起人的衣角,把地上的一個塑料袋子輕輕吹起,帶落。
漫山響起一片窸窣聲。
陳岩出神地看著那個塑料袋,呼吸間,聞見風裏攜裹著一絲甜味。
“好香。”陳岩聲音很輕,像是自語,“是什麼?”
孫鵬:“桂花吧。”
“桂花?”
她有點恍惚,一想,確實已是金秋十月。夏天走了。
耳邊響起音質低劣的歌聲。
有人一邊用半導體放廣播,一邊原地做簡單運動。孫飛吃完了蘋果,被那聲音吸引,跟著一起在亭子裏動起來。
他們都朝他看過去。
“他很多時候都不錯,以前有帶他去看過嗎?”
“小時候以為他是弱智兒,後來去城裏大醫院才知道是自閉症。鄉下人不懂這些。”孫鵬說得很平淡,“後來去過一次北京,醫生說治不好的,家裏也沒什麼錢,就沒再給他看。”
“其實我覺得上次張醫生說得很有道理。他們活在自己世界裏,我們為他們著急,也許他們自己過得很開心。”她盡量安慰著他。
孫鵬沒有說話,陳岩轉過臉,發現他正望著孫飛。
那道靜默的目光裏,她以為會有責備、無奈,或是更繁雜的情緒。可那裏麵,平平淡淡,坦坦然然,隻有一抹近乎溫柔的寬容。
這道目光令陳岩心中震撼。
一條流浪狗在草叢裏鑽出來,黑乎乎的臉嗅了嗅陳岩的鞋子,她回神低頭,它離開,又去嗅孫鵬的腳。孫鵬垂眸,煙叼嘴上,蹲下,拍了拍它的頭。
她忽然覺得,這人就像山上的一株雪鬆,不起眼,不值錢,卻兀自深沉,兀自堅韌。
雪鬆四季常青,總有人問,它為何不落葉?
它並非不落葉,那些細密的針葉會在無人知曉的時刻次第脫落,自我生長。
春陽也好,秋風也罷,所有季節,所有雷雨霜雪的細節,於它都無關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