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偏偏死不了。
難道冥冥中真的有個公正無情的主宰,難道這就是老天對他的懲罰?
丁棄心裏居然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他為什麼還沒有死?”
樊雲山忽然道:“因為他是唐玉。”
樊雲山今年已五十六歲,在江湖中混了大半生,這麼樣一個人,無論是善是惡,是好是壞,至少總有一樣好處。
這種人一定很識相,很知趣。
所以他很了解自己現在所處的地位,他一直都默默地站在旁邊,沒有開過口。
但是他還想活下去,活得好些,如果有機會表現,他還是不肯放棄。
丁棄道:“因為他是唐玉,所以才沒有死?”
樊雲山道:“不錯。”
丁棄道:“是不是因為老天故意要用這種法子來罰他這種人?”
樊雲山道:“不是。”
丁棄道:“是為了什麼?”
樊雲山道:“因為他是唐家的人,中的是唐家的毒,他對這種毒性,已有了抗力。”
丁棄道:“抗力?”
樊雲山道:“如果你天天服砒霜,分量日漸加重,日子久了之後,別人用砒霜就很難毒死你,因為你對這種毒藥已有了抗力。”
丁棄說道:“既然唐玉對這種暗器上的毒,已有了抗力,為什麼還會變成這樣子?”
樊雲山道:“唐家淬煉暗器的毒藥是獨門配方,江湖中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秘密。”
丁棄道:“你也不知道?”
樊雲山道:“可是我知道,如果這種暗器上的毒藥,是種新的配方,唐玉雖然已對其中某些成分有了抗力,對新的成分還是無法適應。”
他想了想,又道:“而且毒藥的配合不但神秘,而且奇妙,有些毒藥互相克製,有些毒藥配合在一起,卻會變成另一種更劇急的毒,這種毒性雖然毒不死他,卻可以把他的知覺完全摧毀,甚至可以使他的經脈和關節完全麻木。”
丁棄道:“所以他才會變成這麼樣一個半死不活的人?”
樊雲山道:“因為他身體裏大部分器官都已失去效用,隻不過比死人多了一口氣而已。”
丁棄看著他,道:“想不到你對毒藥也這麼有研究,你是不是也煉過毒?”
樊雲山道:“我沒有煉過毒,可是煉毒和煉丹的道理卻是一樣的。”
他歎了口氣,又道:“煉丹的人隻要有一點疏忽,也會變成這樣子。”
丁棄道:“這豈非是在玩火!”
樊雲山苦笑道:“玩火絕沒有這麼危險。”
丁棄道:“你為什麼還要煉下去?”
樊雲山沉默著,過了很久,才黯然道:“因為我已經煉了。”
因為他已經騎虎難下,無法自拔。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的,隻要你一開始,就無法停止。
一個半死不活的人,無論是對他的朋友,還是對他的仇敵,都是個問題。
丁棄道:“這個人好像已死了,又好像沒有死,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了。”
無忌道:“我知道。”
丁棄道:“你準備怎麼樣?”
無忌道:“我準備送他回去。”
丁棄道:“回去?回到哪裏去?”
無忌道:“他是唐家的人,當然要送回到唐家去。”
丁棄呆了。
他的耳朵和眼睛都很靈,可是現在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忍不住要問:“你在說什麼?”
無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說我準備把他送回去,送回唐家去。”
丁棄道:“你要親自送他回去?”
無忌道:“是的。”
03
燈油已殘了,月色卻淡淡地照了進來,這古老的財神廟,竟變得仿佛很美。
他們還沒有走。
也不知是誰提議的:“我們為什麼不在這裏坐坐,聊聊天,喝點酒?”
於是樊雲山就搶著去沽酒。
一個五十六歲的老人,居然要去替三個年輕小夥子去沽酒,這種事以前他一定會覺得很荒謬,無法忍受。
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
他相信無忌和丁棄絕不會食言,也不會再重提舊事,找他算賬,但是這並不表示他們已經完全原諒了他。
從他們說話的口氣裏,他聽得出他們心裏還是看不起他的。
可是現在他已經沒法子去計較了。
他隻希望他們能讓他回家鄉去,在那裏,誰也不知道他曾經做過奸細,還是會像以前那麼樣尊敬他,把他當朋友。
現在他才知道,一個人實在不應該做出賣朋友的事,否則連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
他已經在後悔。
唐玉已經被抬到那張破舊的神案上,無忌還扯下了一幅神帳替他蓋起來。
郭雀兒也不知從哪裏找出了幾個蒲團,盤膝坐著,看著無忌,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最近我常聽人說起你?”
無忌笑笑:“想不到我居然也成了個名人。”
一個人開始有名的時候,自己總是不會知道的,就正如他的名氣衰弱時,他自己也不會知道一樣。
郭雀兒道:“有人說你是個浪子,在你成婚的那天,還去宿娼。”
無忌笑笑,既不否認,也不辯白。
郭雀兒道:“有人說你是個賭徒,重孝在身,就去賭場裏擲骰子。”
無忌又笑笑。
郭雀兒道:“有人說你非但無情無義,而且極自私,甚至對自己嫡親的妹妹和未過門的妻子都漠不關心,有人甚至打賭,說你就算看見她們死在你麵前,也絕不會掉一滴眼淚。”
無忌還是不辯白。
郭雀兒道:“所以大家都認為你是很危險的人,因為你冷酷無情,城府極深,而且工於心計,連焦七太爺那種老狐狸都曾經栽在你手裏。”
他想了想,又道:“可是大家也都承認你有一樣好處,你很守信,從不欠人的債,在你成婚的那天,還把你的債主約齊,把舊賬全都算清。”
無忌微笑道:“那也許隻因為我算準了他們絕不會在那種日子把我迫得太急,因為他們都不是窮凶極惡的人。”
郭雀兒道:“你的意思是說,這隻不過表示你很會把握機會,也很會利用別人的弱點,所以才故意選那個日子找他們來算賬?”
無忌道:“這樣做雖然有點冒險,可是至少總比提心吊膽地等著他們來找我的好。”
郭雀兒道:“不管怎麼樣,你對丁棄總算不錯,別人都看不起他,認為他是個不孝的孽子,叛師的惡徒,你卻把他當朋友看待。”
無忌道:“那也許隻不過因為我想利用他來替我做成這件事,所以,我隻有信任他,隻有找他幫忙,唐玉和樊雲山才會上當。”
他笑了笑,道:“何況我早就知道他既不是孽子,也不是叛徒,有關他的那些傳說,其中都另有隱情。”
郭雀兒當然也知道,丁棄離家,隻因為他發現了他後母的私情。
他殺了他後母的情人,逼他的後母立誓,永不再做這種事,為了不願他老父傷心,他一定要瞞起這件事。
他父親卻認為他忤逆犯上,對後母無禮。
所以他隻有走。
他叛師,隻因為有人侮辱了金雞道人,他不能忍受,替他的師父約戰那個人,被砍斷了一條手臂,他師父卻將他趕出了武當,因為他已是個殘廢,不配再練武當劍法。
無忌道:“無論誰遇到這種事,都會變成他這種脾氣的,可是像他這種人,隻要別人對他有一點好,他甚至願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
郭雀兒道:“就因為這緣故,所以你才對他好?”
無忌道:“至少這是原因之一。”
郭雀兒道:“聽你這麼樣說,好像連你自己都認為自己不是個好人?”
無忌道:“我本來就不是。”
郭雀兒盯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可惜可惜。”
無忌道:“可惜什麼。”
郭雀兒道:“可惜這世界上像你這樣的壞人太少了。”
丁棄笑了:“這個雀兒雖然又刁又狂,但一個人是好是壞,他至少還能分得出的。”
郭雀兒道:“這個雀兒也還能分得出誰是朋友。”
無忌看著他們,道:“你們真的認為我是個朋友?”
郭雀兒道:“如果你不是個朋友,我跟你說這些廢話幹什麼?”
無忌歎了口氣,說道:“想不到世界上真有你這樣的呆子,居然要交上我這種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