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林太平(1 / 3)

01

每個月裏,燕七都會一個人溜出去兩三次,誰也不知道他到什麼地方去了,更不知道他去幹什麼。

每次他回來的時候,總會帶一兩樣奇奇怪怪的東西回來。

他帶回來的說不定是雙新襪子,是塊繡花手帕,也說不定是鍋紅燒肉,是一整壇家釀的糯米酒。

有時他甚至會帶隻花貓,帶隻金絲雀,帶幾條活魚回來。

但無論是什麼,都沒有他這次帶回來的東西奇怪。

這次他居然帶了個人回來。

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人叫林太平,但自從他來了後,就沒有一個人的日子過得太平。

02

有些人很喜歡冬天,因為冬天可以賞雪、賞梅,可以吃熱烘烘的火鍋,可以躲在熱烘烘的被窩裏讀禁書、睡大覺。

這些樂趣都是別的季節享受不到的。

喜歡冬天的人當然絕不會是窮人,冬天是窮人最要命的日子,窮人們都希望冬天能來得遲些,最好永遠莫要來。

隻可惜窮人的冬天總是偏偏來得特別早。

現在已經是冬天了。

富貴山莊院子裏的雪也和別的地方一樣白,而且也有幾株梅花。但一個人的身上穿的若還是春天的薄衣服,肚子裏裝的若還是昨天吃的陽春麵,他唯一還有心情欣賞的東西就是可以往嘴裏吞下去、塞飽肚子的,絕不會是白雪梅花。

郭大路望著院子裏的白雪梅花,喃喃道:“這梅花若是辣椒多好。”

王動道:“有什麼好?”

郭大路道:“你看,這滿地的雪豈非正像是麵粉,配上幾根紅辣椒,豈非正好做一碗辣乎乎的熱湯麵。”

王動歎了口氣,道:“你這人真俗,林逋若聽到你的話,一定會活活氣死。”

郭大路道:“林逋是誰?”

王動道:“連林逋你都沒有聽說過?”

郭大路道:“我隻聽說過肉脯,無論是豬肉脯、牛肉脯、鹿肉脯,用來下酒都不錯。”

王動道:“林逋就是林君複,也就是林和靖,是宋真宗朝的一位大隱士,隱居在西湖孤山,據說有二十年沒有下山一步,除了種梅養鶴外,什麼事都不做,世稱‘梅妻鶴子’;作的詠梅詩有兩句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更是傳誦千古。”

郭大路悠悠道:“這麼樣說來,這位林先生倒的確是位高人。”

王動道:“高極了。”

郭大路道:“但他的肚子若餓得和我一樣厲害,還會不會這麼高?”

王動想了想,忽然笑道:“到了你這種時候,我想他說不定比你還俗。”

郭大路也笑了。

他忽然發現一個人無論多冷多餓,一笑起來總會覺得舒服得多。

就在這時,王動忽然從床上跳了起來,大聲道:“想起林和靖,我倒想起一樣事來了。”

能叫王動從床上跳起來的事,那真是非同小可。

郭大路忍不住問道:“你想起了什麼?難道也想把梅花作老婆?”

王動道:“我這梅花比老婆還好,是酒……”

郭大路的下巴立刻好像要掉下來了,喃喃道:“酒?哪裏來的酒?”

王動道:“就在梅花下麵。”

郭大路苦笑道:“把梅花當老婆已經夠瘋了,想不到這人居然更瘋。”

但梅樹下的的確確埋著一壇酒。

王動道:“這酒還是我十幾年前埋下去的,那年我剛聽到林和靖的故事,也愛上了梅花,所以就弄了壇酒埋在梅樹下,想沾點梅花的香氣。”

你無論將一壇酒埋在什麼地方,若已埋了十幾年,這酒都一定會香得很。

郭大路拍碎封壇的泥蓋,閉著眼睛,深深吸了口氣,歎道:“這不是香氣,簡直是仙氣。”

王動笑道:“你現在總該感激林先生了吧,若不是他,我就不會埋起這壇酒;若不是他,我也不會想起有這壇酒。”

郭大路已經沒工夫說話了,有酒喝的時候,他的嘴絕不做別的事。

他捧起酒壇就想往嘴裏倒。

王動卻拉住了他,道:“等一等。”

郭大路道:“還等什麼?”

王動道:“燕七已經出去了兩天,算時間已經快回來了,我們至少該等等他。”

郭大路道:“等多久?他回來的時候我們說不定已凍死了。”

他用不著等這麼久。

燕七的聲音已在牆外響起,道:“你們死了最好,這壇酒我樂得一個人享受。”

王動笑道:“這人不但耳朵長,鼻子也長,我早就知道他一嗅到酒香就會趕回來。”

郭大路也笑了,道:“卻不知這長鼻子帶了什麼東西回來給我們下酒?”

燕七道:“下酒的這次我倒沒帶回來,隻帶回來個喝酒的。”

林太平的確是個喝酒的。任何人第一眼看到他,都絕不會相信他能喝那麼多酒。

郭大路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尤其不信。

林太平是個很秀氣、很纖弱,而且非常漂亮的人。若說燕七長得有點像女孩子,那麼他簡直就像是個女孩子化裝的。

他的嘴很小,就算用“櫻桃小嘴”來形容他也絕不過分。

郭大路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他的嘴閉得很緊,嘴唇的顏色發青,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扳得開他的牙齒灌下酒去。

他已被凍得半死,餓得隻剩下一口氣。

郭大路實在想不到世上還有比他更冷更餓的人,苦笑道:“這人你是從哪裏帶來的?”

燕七道:“路上。”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第一次你從路上帶了條貓回來,第二次帶回條狗,現在居然撿到個人了。照這樣子下去,你下次豈非要從路上帶個大猩猩回來?”

王動笑道:“最好是母猩猩,剛好可以跟你配成一對。”

郭大路也不生氣,笑嘻嘻道:“若是母猴子就糟了,我豈非還得叫她一聲王大嫂?”

他身材很高大,比王動至少要高一個頭,這一向是他最自傲的事。若有人用這件事來笑他,他非但不生氣,而且還很得意。

他總認為這樣才像個男子漢大丈夫的樣子。

燕七已找了個破碗,舀了半碗酒,用力扳開林太平的嘴灌了下去。

喝到第二碗的時候,他蒼白的臉上才漸漸有了些血色,但眼睛還是閉著的,將嘴裏剩下的半口酒慢慢地咽下去,才說了句話:“這是三十年陳的竹葉青。”

這就是林太平說的第一句話。

王動笑了,郭大路也笑了,就憑這句話,他們就已將林太平當成朋友。

郭大路笑道:“想不到這位朋友倒是個喝酒的大行家。”

林太平慢慢地張開眼睛,瞧見燕七手裏的破碗,立刻皺起了眉頭,失聲道:“你們就用這種碗來喝酒?”

他說話的口氣就好像看到有人用鼻子吃飯、用腳拿筷子一樣。

郭大路道:“不用這種碗喝用什麼喝?”

林太平道:“喝竹葉青就該用翡翠碧玉盞,用這種碗喝,簡直糟蹋了好酒。”

郭大路笑道:“我看你還是將就點吧,隻要閉起眼睛,破碗和碧玉盞也沒什麼兩樣。”

林太平想了想,道:“這話倒也不錯,但我還是寧可用壇子喝。”

酒壇就在他麵前,他居然真的捧了起來,仰起頭往嘴裏灌。

郭大路在旁邊幹看著,看得眼睛都發了直。

直等半壇酒下了肚,林太平才抹了抹嘴,道:“好酒,下酒的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