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2 / 2)

其實這是不奇怪的。“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對曆史的多情總會加重人生的負載,由曆史滄桑感引發出人生滄桑感。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我在山水曆史間跋涉的時候有了越來越多的人生回憶,這種回憶叉滲入了筆墨之中。我想,連曆史本身也不會否認一切真切的人生回憶會給它增添聲色和情致,但它終究還是要以自己的漫長來比照出人生的短促,以自己的粗線條來勾勒出人生的局限。培根說曆史使人明智,也就是曆史能告訴我們種種不可能,給每個人在時空坐標中點出那讓人清醒又令人沮喪的一點。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英氣是以尚未悟得曆史定位為前提的,一旦悟得,英氣也就消了大半。待到隨著年歲漸趨穩定的人倫定位、語言定位、職業定位以及其他許多定位把人重重疊疊地包圍住,最後隻得象《金色池塘》裏的那對夫妻,不再企望遷徙,聽任蔓草堙路,這便是老。

我就這樣邊想邊走,走得又黑又瘦,讓唐朝的煙塵宋朝的風洗去了最後一點少年英氣,疲憊地伏在邊地旅舍的小桌子上塗塗抹抹,然後向路人打聽郵筒的所在,把剛剛寫下的那點東西寄走。走一程寄一篇,逛到國外也是如此,這便成了《收獲》上的那個專欄,以及眼下這本書。記得專欄結束時我曾十分惶恐地向讀者道歉,麻煩他們苦苦累累地陪我走了好一程不太愉快的路。

當然事情也有較為樂觀的一麵。真正走得遠、看得多了,也會產生一些超拔的想頭,就象我們在高處看螞蟻搬家總能發現它們在擇路上的諸多可議論處。世間的種種定位畢竟都還有一些可選擇的餘地,也許,正是對這種可選擇性的承認與否和容忍的幅度,最終決定著一個人的心理年齡,或者說大一點,決定著一種文化、一種曆史的生命潛能和更新可能。事實上,即便是在一種近似先天的定位中,往往也能追尋到前人徘徊的身影,那我們又何必把這種定位看成天生血緣呢?

其實,所有的故鄉原本不都是異鄉嗎?所謂故鄉不過是我們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腳的最後一站。

楊明:《我以為有愛》

我拋棄了所有的憂傷與疑慮,去追逐那無家的潮水,因為那永恒的異鄉人在召喚我,他正沿著這條路走來。

泰戈爾:《采果集》

既然是漂泊旅程,那麼,每一次留駐都不會否定新的出發。基於此,我的筆下也出現了一些有關文化走向的評述。

我無法不老,但我還有可能年輕。我不敢對我們過於龐大的文化有什麼祝祈,卻希望自己筆下的文字能有一種苦澀後的回味,焦灼後的會心,冥思後的放鬆,蒼老後的年輕。

當然,希望也隻是希望罷了,何況這實在已是一種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