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畢,似大病一場,嘴角抽筋,四肢冰涼。南山老財陳七斤急喚家丁抬他回去,上書房靜緩二日,半仙劉瞎子忽然提出告辭。說此處地脈如此險惡,不敢久留。早有聞聲趕來的眾鄉親跪地磕頭作揖,求他盡心禳眼,還青石嶺乾坤朗日。陰宅後人更是惶恐不已,生怕半仙一走喪事臨門,半仙不答應便長跪不起。
沒辦法,半仙劉瞎子經不住眾人懇求,答應留下來替青石嶺安脈降陰,不過他提出一個要求,如果他說了,整個青石嶺就得照做。眾人早讓他說得膽寒心驚,哪還有不依的道理,紛紛點頭說是。半仙劉瞎子這才讓眾人走開,關起門來發神,半天,便有神靈附體,他借二郎神的口說,這地陰宅壓住了陽宅,凶氣四散,驚動了玉皇,玉皇將派十五個天兵,前來捉拿染了凶氣的人,兩月之內如果不遷陰宅,不把凶氣除盡,青石嶺將會連辦十五起喪事。雲畢,二郎神脫了體,一道青煙衝天而去。半仙幾近虛脫,躺炕上緩了一夜才見好轉。
青石嶺上頓時亂作一團。
陰宅正是楊二家祖墳,楊二兄弟這才急急差人將楊二喚回去。殺雞宰羊招待一番,半仙劉瞎子拿出羅盤,四山定位,擇了新塋,但說遷墳必在七七四十九日以後正午,其間楊姓一脈不得外出,日日須燒香拜佛,將亡靈一一召喚回來,才能永久安息,若要漏掉一個亡靈,青石嶺必將遭更大報複。半仙一說,青石嶺更驚,老財陳七斤生怕楊家不守規矩,禍及四方,便日日前來,看賊一樣看住他們。
這下,楊家便有好戲看了。
管家六根陷入了惶惶不安之中,果果刺的事沒弄成,令他大為掃興,一場黃梁美夢轉眼落空。馬巴佬緊趕慢趕,還是沒把事情攔住,嫁的要嫁,娶的要娶,他奈何得了?不過,他跟管家六根說,果果刺嫁的絕不是什麼家底殷實的人家,是窮得丁當響的老管家和福的外甥。
和福,你好狠啊!管家六根恨道。
果果刺帶來的不安還未消除,又聽說窯頭楊二家出了事,管家六根頓歎老天不開眼,硬是跟他作對哩。這天,又聽和福在窯上大興土木,還把南山煤窯掌控在了自個手中,更是氣得咬牙切齒。和福,你等著,我要不給你點厲害,我就不是爹娘養的!
管家六根走進下河院,東家莊地正抱著煙壺打盹,聽見腳步連頭也不抬。他默站片刻,想退出來。東家莊地懶懶地說,來了?
管家六根說,想跟你說說油坊的事兒。
油坊又咋了?
沒咋。
沒咋說什麼?東家莊地這才睜開眼,看得出他憔悴了不少,眼皮鬆弛著,臉色蠟黃,眉宇間都是一股鬆散勁兒。
管家六根試探著問,身子不舒服?莊地哼了聲,手擺了擺,示意叫他坐。管家六根一時無話,他本是來探聽消息的,少奶奶燈芯窯上的作為令他大吃一驚,她居然不顧女人不能上窯的禁忌到窯上大耍威風,還讓和福停了新老兩巷的煤,白日黑夜在老巷瞎折騰,他猜想這不是東家莊地的主意。
窯上的事你都聽說了?管家六根還在斟酌詞兒,東家莊地倒是問上了。
才聽說。
你咋個看?東家莊地目光盯他臉上,那目光似真似假,一時讓管家六根猜不透心思,隻好模棱兩可說,少奶奶上窯,多少欠妥,不過事已至此,東家也不必太在心上,讓和福多操心就是。東家莊地咂口煙,像是不願聽少奶奶燈芯的名字。管家六根擺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繼續說了些擔憂的話,見東家莊地眉頭緊在了一起,這才微微一笑說,我這話興許是多餘,還是不說的好。東家莊地抬起頭,像是憋足了勁地忽然問,老窯咋回事兒?
六根吃了一驚,想不到莊地問這個,忙說,老窯的事我才聽說,都怪楊二不上心,不過我想他興許有他的道理。
你不是常到窯上去嗎,一點不知道?
看你,知道能讓他這樣?窯上的事我不大在行,不比油坊。六根還想解釋,莊地製止他說,算了,現在說也晚了。估摸著再坐下去不會有好話,管家六根想走,就聽東家莊地滿是關切地問,招弟幾個月了?
快過生日了。
哦。這是老三吧?
是老四。
老四?喲嘿嘿,看我這記性,真是老糊塗了,這都老四了,快快快,引我去看看,過年連壓歲錢還沒給哩,走,走。東家莊地說著話拉起六根,喚奶媽仁順嫂拿東西,一口一個這都老四了,老四了呀,天老爺,老四!往六根家去。
再看六根,臉跟白菜幫子樣,青得沒一點血色。他堅信東家莊地絕不會老到這個程度,老三滿月時他還張羅著要喝酒,他這是故意,瞧他說老四時那個激動樣,恨不得把滿胸腔的氣都用到四上。這個下午著實讓六根煎熬了一番,東家莊地的熱情超出他的想象好幾倍,他裏外轉悠,不時指手劃腳說這兒該修了那兒該拆了,還當著柳條兒麵說六根真是好氣力呀,都弄出四個了,瞧瞧,多招人喜歡。最可氣的是村巷裏不時拉住人的手,瞧我這記性,隻當生了三個,老四這都會笑了。人們起先驚訝,當東家莊地真的犯了糊塗,等明白過來時全都意味深長地笑了。
管家六根恨得咬牙切齒。
天剛擦黑,他耐不住心裏的火,想去下河院發泄一通,你有多大本事,娶三房女人下一個半命仙,今兒不知明兒,敢拿我羞辱。路上碰到日竿子,非要拉他上屋,進門就聽日竿子說,得忍,忍字頭上一把刀。
我恨不得宰了他。
看你,氣量小了不是?犯得著雞毛蒜皮跟他鬥,小不忍亂大謀,不能上他當。勸了半天,才把六根火壓住。日竿子拿出一瓶白幹,二人喝了,六根說,我要弄不垮下河院,我他媽不是爹娘養的。日竿子接話道,莊地有啥心機,是和福。
二人便編排著將和福狠狠罵了一通,罵完,日竿子說,不能由著他,這事你交給我,我就不信他和福是銅捏下的煙鍋子,還寶貝得不成了。
從日竿子家出來,夜已很靜,六根心裏窩著火,就想找地兒發泄,不由自主來到了下河院,喊開東門,進了院。白日喧鬧的下河院此時睡死了般,昏黃的馬燈映出院子的輪廓,若明若暗,六根禁不住想起剛進院裏當長工的情景。是爹死後不久,因為欠了下河院棺材錢,莊地讓他放三年羊頂了。那年他十二,清清楚楚記著爹死時說的話,娃,爹是給下河院開新巷累死的呀……冥冥中覺得爹活了過來,站他麵前,手撫著他的臉。他忍不住說,我要把老巷新巷全毀了,全毀了呀!
風卷起來,吹得身子發抖,六根站了好久,才想起進屋,往耳房拐的一瞬,忍不住朝西廂房巴望一眼,倏地,一個影子閃眼裏,從北牆豁落跳進來,眨眼不見了。六根當下一驚,心想真還有賊,瞬間便明了不是賊,血一下湧上來,沒做猶豫就往西廂院走,越牆進去,果然聽到屋裏有動靜,像是兩人爭吵,還有推搡聲,等聽清是二拐子跟燈芯,管家六根的心便跳了起來。
管家六根揣著狂跳不安的心摸回自個的屋,左睡右睡睡不著,西廂屋裏撕撕扯扯的聲音讓他逮到了一個置後山女人於死地的新把柄,而且,那聲音,一下讓他的身子興奮起來。管家六根好久都沒偷聽過窗根了,那根困乏的神經這一刻竟無比的活躍。他不自禁地就穿衣往外走,巷道裏轉來轉去,腳步竟鬼使神差又到了叔叔日竿子家。管家六根正要喊門,忽然聽見裏麵有窸窣聲,日竿子大約是喝了酒,這夜也出奇地活躍,管家六根遂像幽靈一般將耳朵貼向窗欞,天呀,屋裏發出的,竟是嬸嬸瘋了般的浪叫。管家六根再也控製不住自個,舌頭舔了一下,窗戶爛出一個洞,裏麵的景兒,頓時驚得他目光發直。
日竿子騎著毛驢南山走了兩趟,什麼都清楚了。老管家和福花一月時間,將老巷重新加固一番。巷擴了三尺,連窩頭都能直起腰進人了。樹沒了一大片,窯客們身上脫了一層皮。
兩趟裏日竿子完成一件事,大事。等著吧,這回,我讓他把血哭下來。
管家六根不露聲色,他心裏還就那句話,我要把它毀了,全毀了。日竿子又說了遍,聽得出他心裏有多快活。見六根不吱聲,不滿地說,你聽哩不,人家跟你說話哩。管家六根這才點點頭,聽哩,聽哩,我一直在聽。日竿子又要拿酒,六根腦子裏嘩地跳出那夜看到的景兒,噗嗤一聲,笑道,喝不成,喝上出事哩。一句話說得日竿子摸不著頭腦,埋汰道,瞅你,腦子裏一天不知盡想個甚?
一場巨大的災難就在管家六根跟日竿子喝過酒的第五個日子發生了。
東家莊地和少奶奶燈芯聞訊趕去時,整個南山已讓悲痛籠罩住。
水是半夜時分冒出來的。和福睡覺前,還罵玩牌的人早點睡,趕明兒要張羅著出煤哩。人全睡了後他卻睡不著,老是想哪兒還不對勁,想來想去就記起是窩頭的幾個柱子,後晌他到出煤的窩子裏査看,見二拐子幾個斜躺橫歪著,並沒按二瘸子的話把柱子支穩當。他罵了一頓,把事兒安頓給二拐子。吃晚飯時他問過二拐子,二拐子竟說記不清了。這狗日,整天丟了魂似的,三天兩頭山下跑,事不當個事,這麼想著起身就叫二拐子一同下去,二拐子推說肚子痛,還說你不要命我還要哩,明兒個再往好裏支把誰遲死了。和福罵了聲豬,自個提馬燈下去了。
二拐子一覺醒來,見天已薄明,起身喂驢,喂完驢想跟和福說一聲,今兒個不想下窯,想好了還說肚子痛。進去不見和福,問了幾個人都說沒見,二拐子慌了,按說支幾個柱子早該上來了,還能睡在巷裏不成。忙喚了窯客下巷,一進巷口就覺濕撲撲的,疑神疑鬼下到一半處,水就洶洶地上來了。跑出巷口,驚呼冒水了呀,巷淹了呀。一聽冒水,窯客們頓做驚鳥散。
等二瘸子打另架山上過來,事兒就大了。
老巷讓水淹了。
洶洶大水從老巷裏湧出來,卷著黑煤,卷著木頭,泄滿了整個煤場。二瘸子望了一眼,就天呀地呀地叫起來。二瘸子到另架山,是看風巷,明兒個就要出煤,風巷的通風就是關鍵。沒想……
巷裏冒水是常有的事,但都是小水,窯客們自然有辦法應付。這麼大的水,卻是頭一次見,而且,這絕不是簡單的冒水,要麼,是窯冒了頂,要麼,就是打通了偏巷。二瘸子嚇得嘴都紫了。
東家莊地和少奶奶燈芯看到的是一片狼藉,整個老巷不見了影,水淹巷塌,幾輩子的老巷毀了。
老管家和福沒了。
少年石頭哭喊著撲過去,一口一個爹呀,叫得山抖。
東家莊地瞪住燈芯,想罵句什麼卻終是沒罵出口,不過心裏不住地詛咒,你日能呀,你威風呀,不信神不信鬼,這回呢?
少奶奶燈芯忍住悲慟,僅僅一眼,她便啥也明了,擔心的事兒還是發生了。可此時,她又怎能說出口?默站了片刻,她知道自個不能久留,這陣兒,窯客們都在火頭上,弄不好會把所有的氣撒她頭上,硬攙起石頭下了山。二拐子賊眉鼠眼跟過來,瞅瞅四下無人,說,你還是少說話。燈芯一見他這副嘴臉,猛就發了火,滾!二拐子嚇得一個趔趄,朝後縮了幾步,想說甚,看了看燈芯,沒敢,灰溜溜走了。燈芯的恨當下就轉到他身上,心想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你夜裏守在新巷口,老巷出煤前一個人也不能進,你個懶死鬼家的,說過的話當飯吃了?
恨了一陣,燈芯不甘心,喚來二瘸子。二瘸子早嚇得臉色慘白,嘴唇抖著,站都站不住。
燈芯黑著臉問,跟你咋交待的?
二瘸子淚如雨下,出了這樣的事,他知道自個罪責難逃,可還是忍不住道,少奶奶,怪我不好,我二瘸子負了你的厚望。可你哪能猜想到,這窯,比你想得要糟好幾倍啊。不單是老巷不成了,風巷也給堵得一塌糊塗,我撈個瘸腿,顧了老巷顧不了風巷,顧了風巷……
少奶奶燈芯從二瘸子話裏,聽出一些東西,她收起怒,好言道,你起來吧,我不怪你,知道你也盡了力,隻是,我這心……說著,滾滾淚水已淹沒了她。
二瘸子顧不上跟少奶奶燈芯多說話,東家莊地還在窯上喝神斷鬼地大罵哩,撈著瘸腿,叫上人設法兒抬和福的屍首去了。
石頭一家陷入了巨大災難中,鳳香一聽和福出了事,當下昏死過去。燈芯忙喚草繩幾個幫忙,掐住人中,後又拿尿灌醒,屋子裏一下暴發出山洪般的號啕聲。少年石頭目光癡癡呆呆,打窯上下來,他就成了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