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二聞言一瞬間心底生出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這個人,她永遠不願居於下風。
心底又是一聲歎氣,將痛得動彈不了的蘭七扶靠在石壁上,然後從地上那堆破成爛布的衣袍上撕下一大截,去潭邊洗了幹淨,重走回蘭七身旁,慢慢卷起衣裳,將泥汙的傷口擦拭幹淨,再從蘭七那落了一地的藥瓶撿了一瓶過來,聞了聞,知是“紫府散”,便小心的撒在傷口。
無論是擦拭還是上藥,蘭七都是一聲不吭,連一聲忍痛的吸氣都無,隻是睜著一雙碧眸,定定的看著上方的石壁,若非那額上的青筋及未曾間斷的冷汗,當真要以為她毫無感覺了。
明二檢查一番她身上的傷,多傷在腿與手臂,腰上也有三處,上身因有軟銀甲,倒是護住了胸背完好。那些紅衣娃娃的武器皆是紅綾,在他們手中雖利如刀劍,但畢竟不是刀劍,綾帶隻割傷皮肉,未見骨,算是幸事,隻是右掌上那道傷口……
“這傷估計會留很大的疤。”明二盡量放輕動作將右掌上那翻開的皮肉合攏。
“這算什麼。”蘭七牙咬在唇上,此刻那張臉白如一張輕脆的紙,唇上仿如染了一層霜,目光依定定望著上方石壁,輕輕的似魂遊囈語,卻又無比的平靜,“當年……也有很多的疤,在本少當上蘭家家主之時,便將所有的傷疤都用刀割去,然後重敷‘紫府散’,又重金招了許多名醫給本少配去疤的藥,然後……所有的疤便都消失了,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般,以往所有的……都不存在。”
明二依舊不緊不慢的上著藥,似乎並沒有聽到。
上完了藥,蘭七忽然道:“假仙,本少餓了。”
明二沉默。
“本少餓了。”蘭七繼續道。
明二看著她無語。
“本少餓了。”蘭七看著他笑。
明二公子無言的轉身離去。
蘭七看著他的身影消失,然後眼前景況慢慢模糊……
冬季了,山裏不可能有什麼野果,而二公子對於自己這雙手能否做出頓吃的心裏很是清楚,所以他並沒費功夫去獵野物,而是回到昨夜初遇福喜娃娃的地方,果然,兩人的包袱都還在。
等明二提著包袱回來,卻覺得安靜異常,心下一緊,腳下迅速飛掠至山石下,便見蘭七靜靜的躺於地上,心神一緩,放下包袱走至她身邊,隻見雙目緊閉,本來白如雪的臉上竟飄起紅暈,抬手碰觸,如遭火炙。當下,一手按其腕脈,一手觸其胸前,片刻後,才放開,目光晦測的看著地上神智昏迷的人,良久,輕輕歎息一聲,“活得真辛苦。”
從包袱裏取出虎皮毯鋪在地上,將蘭七移了過去,再取了狐皮裘蓋其身上。靜靜的看著那張燒得通紅的臉,兩道眉鎖得緊緊的,知其定是十分難受,但不聞一聲呻吟,似乎隻是睡著了。
看了半晌,終於從懷中掏出藥瓶倒出一顆藥丸,一手將蘭七扶起,一手取過水囊,灌蘭七服下藥丸。冰涼的水似乎刺激得蘭七有幾分清醒了,眼皮動了動,慢慢睜開一道縫兒,唇微張,似乎還想喝水,明二又灌了她幾口,水順著唇流下,明二手腕一動,拭去了水漬,蘭七的身子順著力道倒向明二懷中。
那溫暖迎麵而來,仿佛久遠記憶裏的味道,蘭七唇角微微一彎,軟軟的吐出兩個字:“哥……哥……”
明二手一頓。
懷中的蘭七卻又徑自昏睡過去了。
扶她重新躺下,又蓋好狐裘,明二起身,走至一旁坐下,從包袱裏取出幹糧,自顧吃起來,從昨夜至現在都未進食,真的很餓了。
日影從斜至正,又從正至斜,一日便又悄悄過去了。
明二又吃過一次幹糧,還撿了些幹柴回來生起了火,蘭七卻一直昏睡未醒。
黑幕輕輕遮下,月又斜斜升起,銀輝輕輕瀉下,潭水映射,山石染霜,天地沉於一片銀色世界。夜,靜謐無聲,隻有篝火偶爾發出劈啪一聲。
明二擦洗過身子,又重敷了傷藥,便在山石下閉目打坐,準備如此過一夜,可半夜,一陣“嗞嗞嗞……”的聲響令得他耳朵十分難受,睜眼,便見原本躺得好好的蘭七已蜷宿成一團,那難聽的聲音便從那發出,有那麼一會兒,明二才反應過來,是蘭七磨牙的聲音。
起身過去,伸手一探,蘭七整個人如同冰棍。白日裏火燒似的燙,夜裏卻發起寒來,唉……
添了些柴,讓火燒得旺些,又從蘭七包袱裏取出一件披風蓋在她身上。蜷宿一團的蘭七隻露半個腦袋在外,狐裘下的身子發著抖,眉頭擰成一團,雙拳緊緊抓住狐裘的毛邊兒,右掌又滲出血來,可她毫無所覺的緊閉著雙目。想前些日子她雖受寒毒之苦,但功力猶在又不曾受傷,而此刻,傷、毒殘損了她的身體,摧毀了她的意誌,脆弱至無法自控的磨牙。
靜靜的看著良久,終於,明二在虎毯上坐下,將那一團抱至懷中。
可是……昏迷中已冷得無法自控的蘭七卻在觸到溫暖的同一刻劇烈的震動了一下,然後也不知她哪來的力氣,猛然一掙。
“是我。”明二輕聲道。隻當她夢中警覺所致。
“不……”蘭七卻依然掙紮著,口中喃喃念著,“哥哥……不要……為什麼……再也不要……”
明二眉頭皺起,抬手拍拍蘭七的臉,想將她拍醒,但蘭七雙目依然閉合著,蒼白的臉上卻浮起淒然與狠厲,身子用力的掙紮著,就是不肯待在明二懷中。
“醒醒。”明二捉住她的雙手,看著拚命掙紮的蘭七,很是不解,難道在做惡夢?
“不要!”蘭七臉上的神情越發的決厲,“再也不要……哥哥……”最後兩個字忽地又軟軟淒淒的帶出無邊痛意。
那一刹,明二手忽地一軟,蘭七倒回毯上,於是掙紮停止,在毯上翻動幾下,然後在遠離篝火的一角再次蜷成一團。
明二看著那一團,眸中閃過無數思緒,最後沉寂於空濛。起身,走回原地打坐,剛閉上眼,卻又聽得蘭七急促的一聲輕喝:“假仙!”
訝異睜眸看去,那一團依然蜷宿如故,眼眸緊閉,可確確實實的有聲音傳來,“假仙……‘蘭因璧月’是我的……”
明二眉峰一跳。
“假仙……你敢和我搶……我殺了你!”這一語幾乎是惡狠狠的。
明二愣了片刻,然後啞然失笑。
過得良久,那一團又動了動,本已展開的眉頭忽然又輕輕斂起,微微的囈語再次傳來,“寧朗……”
明二又是一怔。
“……我……不要……”一聲幽幽的歎息淺淺傳開。
山石下,那一刻,靜寂如亙,直到蘭七再次的囈語響起。
“這般強烈的拒絕麼?”明二看著蘭七的目光再次空濛,唇邊一抹極淡的笑。
失去意識時卻依要拒絕……拒絕著什麼呢?
那一夜,明二靜靜的看著天上月,靜靜的聽著身旁蘭七夢中的囈語。
哥哥,假仙,寧朗。
這三個名字依次輪番上場。
許多年後,明二依然會想起這一夜,那幽冷的冬夜,那冷霜似的明月,那緋紅的篝火,那……唯一一次脆弱失常的蘭七。隻是他從未和蘭七說起過這一夜,而蘭七,似乎早忘了有過這麼一夜,也不知曾有過那樣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