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母親是父親費盡心機才追到手的。那時,母親幾乎天天嘮叨,說父親見到她的第一天,就要求住在她家,借口是天黑路遠,回不去了;說父親為了追她,不惜冒著被處分的危險,半夜從部隊跑出來坐火車去看她;說父親最後還是為她挨了處分,肩章上被捋掉了一顆星……
父親和母親的生活不算幸福,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母親出生於書香門第,喜歡舞文弄墨,而父親17歲就當了兵,讀報紙都經常遇到不認識的字。從小,我就常常見他們吵架,母親總是為了些芝麻大的小事跟父親大吵大嚷。開始的時候,父親會賠著笑臉,說些輕鬆的話來化解母親的怒氣。可母親總是不依不饒,急了還要摔東西,哭鬧著捶打父親,說自己如何委屈,怎麼就瞎了眼嫁了這樣一個沒出息的男人。20多年來,我聽母親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埋怨父親沒出息。母親總說父親要啥沒啥,毛病傻大,除了會耍點兒嘴皮子逗人樂,就什麼本事都沒有了。我承認,父親是沒什麼太大的本事,他始終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軍官,是外婆眼裏的“小矮子”和“羅圈腿”,但他是我的父親,是家裏的頂梁柱,我從小就替父親感到不平。
母親不會做飯,用她自己的話說:“我就不是進廚房的命。”的確,在我記憶中,母親是從不做飯的。我小的時候,父親還沒調回重慶,每個周末,父親從部隊趕回來,第一個任務便是去菜市場,然後整整兩天都給我和母親做飯。有的是為周末準備的,有的一做好就放進了冰箱,讓我和母親未來一周慢慢享用。從我記事起,父親就屬於廚房。早先我們家沒有房子,住在母親單位的集體宿舍裏。老式的筒子樓,廚房就在走廊裏,每次父親回來,都從早到晚地在屋子外忙碌,滿身的油煙味,還有滿臉的汗水。
父親的飯做得極好,聽母親說,父親最初在部隊的時候做司務長,專管夥食。每次母親和父親吵架,父親都會悶悶不樂地躲進廚房去熬湯。母親非常喜歡喝湯,無論吵得多麼傷心,哭得多麼委屈,香味四溢的湯一端進屋,她馬上就止住了哭聲,抽抽搭搭地坐到了飯桌前。每個周末結束的時候,我們家的冰箱裏都會盛滿食物,而水杯和水壺裏也都盛滿了熱水,接下來的5天裏,母親惟一需要做的家務,就是把飯菜從冰箱裏端出來,放到籠屜上熱一熱。即便如此,母親還常常抱怨父親不在我們身邊,不能很好地照顧我們娘兒倆。
雖然父親隻有周末才回家,可是除了做飯,家裏其他事務,無論巨細也全由父親操心。母親不僅很少料理家務,甚至連自己的衣服都很少洗,更別提照顧我了。母親從小就像我的老師,隻負責告訴我人生的種種道理,而不負責飲食起居。
高三那年,父親為了能夠更好地照顧我和母親,經過長期努力,終於調回重慶。和父母朝夕相處的一年中,我深切地感受到母親和父親之間的不平等,甚至對母親的一些舉動,我都不能容忍。父親卻不僅能夠包容,而且安然地放縱母親。每天早上總是父親起來做飯,並洗刷碗筷;每次家裏來了客人,母親都喜歡當著客人的麵數落父親,陳述自己為這個家所做的一切,比如為這個家掙了許多錢;每次奶奶來,母親都愛在奶奶麵前列舉父親種種莫須有的罪名,偏聽偏信的奶奶便開始訓斥父親。我最看不下去的就是母親喜歡跟父親說:“昨天,我們單位的某某請我吃飯,他比你強多了。要不,咱倆離婚算了。”而每次父親聽了這話,隻會回答一個字”好!”然後就若無其事地接著做他的飯去了。
在我大二那年夏天,父親住院了。父親得的是肝癌,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得到這個消息時,我整個人都傻了,第二天就從上海坐火車回到了重慶。這一次,母親破天荒地去了醫院,並且不再讀書,也不再寫作,而是陪在了父親的病床前。看到母親的時候,我真的有些恨她,雖然她比父親有知識,雖然許多生活的道理都是她告訴我的,但是站在父親的病床前,我還是覺得她渺小而可恨。這20多年來,如果她能夠替父親分擔一些家庭的重擔,也許父親就不會得這樣的病。那天,我和母親大吵了一架,衝著她大叫:”你以為你掙了錢就是承擔了家庭的責任?沒有我爸,你掙再多的錢都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