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想象不出的結尾(2 / 2)

郭柱國老人的手指哆哆嗦嗦,從潮濕的信封裏,抽出幾張信箋淚花滾滾地看了下去。

信上敘述了那個幾乎就要被湮沒的,充滿了人性的溫柔和人生的慘淡的故事:

育生:

我親愛的女兒,三十四年了,一我天天都在盼:哪一天才能叫你一聲“嫡摘親親的女兒”!你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個孩子,媽媽不幸生你在牢房裏。我生你的時候,你的爸爸——就是你現在所認的姨父郭柱國,他那時正在當縣委書記。你媽媽就是你爸爸親筆畫押關進牢房裏去的。媽媽生你的時候,多麼恨你的爸爸嗬!恨得咬牙切齒!特別是在牢房的黑夜裏,我遭受臨盆的劇痛的時候,我咬著被角,撕扯著頭發,痛得死去活來!想到別人生孩子,孩子未出世,他爸爸就守候在床邊,一雙有力的手握著妻子的手,臨產時的痛楚就能通過那有力的手減輕一半,妻子就能從愛情的回憶中獲得力量,從即將出世的小生命中獲得幸福……

育生呀!我可憐的女兒!你出世的時候,就失去了父愛,不久也失去了母愛。你出世才一個月,媽媽狠心給你斷奶的時候,我就決心不讓你背上有個‘勞改犯’媽媽的包袱——那時我猜想,你媽媽一定會被你的昏聵而又官僚透頂的爸爸至少判上三五年勞改!我在勞改中不能盡撫育你的義務,我隻能割斷母女之情:我把你送給了我所信得過的瑪麗妹妹。你的養母李瑪麗,原來是嶽陽修女院的一位修女,在抗日戰爭中我同她有生死之交,結拜了姐妹。她解放後在柳林鎮的衛生院當醫生,沒有出嫁,她也一輩子不打算出嫁了。我求她把你認作親生女兒,要她永不告訴你我是你的生身母親。我隻在出獄以後,以姨媽身分常常來看看你。沒想到,修女出身的瑪麗妹妹,在後來“文革”中又受到衝擊,被開除公職,遣返農村……在她貧病交加的時候,我又不得不把你接到身邊撫養,當作姨侄女撫養。我希望你象親女兒一樣,為你恩重如山的瑪麗媽媽養老送終,這是我三十餘年不願把真情告訴你的最主要的原因……

你瑪麗媽媽幾上幾下,幾進幾出,你在苦難屈辱中長大成人。你出嫁了,卻又象媽媽一樣碰上那麼一個翻臉無情的男人。你瑪麗媽媽昭雪平反,恢複公職,已到了退休的年齡。她從柳林鎮搬到桔市鎮跟我同住一起,她為你的不幸的婚姻而流淚歎息。我怕你背包袱,你卻還是背著“有曆史問題”的媽媽的包袱,找了個沒有教養,沒有人格的男人。三年前你被男人拋棄,你尋死覓活,急壞了你的兩個母親。水香阿婆來把你帶到嶽陽去,交給郭柱國那個“姨父”,一來是想寬寬你的心,使你忘掉桔市鎮那個忘情負義的畜牲,二來是部柱國畢竟是你的生身父親。經過三化大革命,我原諒了你的父親。他當時判我坐牢,一有他的難言之苦,二有他對黨的事業的“大義滅親”的赤膽忠誠!孩子,我把這些告訴你,是要你在我死後好好孝敬你的生身父親……

育生,你的瑪麗媽媽早我一年就去世了,我現在已經沒有要你孝敬養母的顧慮了,我才願意把這些真實曆史原原本本地告訴你……——孩子,上麵這些我是斷斷續續花了半年的時間才寫成的。我早想寄給你,又想去嶽陽先把真情告訴郭柱國,然後再讓你知道。我幾次摸到你爸爸的“高級”院子裏,站在樹蔭下偷偷地望著他的滿頭白發,我心裏哭他,我想見他……然而他是吃國家俸祿的高級幹部,你媽是個骨頭硬了一輩子的窮苦人,我丟不下這份窮骨氣,這份自尊心。你媽媽每回都硬起心腸走了,走了……

兒嗬!你媽媽昨天寫了幾句,就頭痛得發炸,今天一早又咳嗽咯血……你媽媽勞苦一生,自知就要進土眼了……。

今天下午我就去把信寄給你。你接信之後能回來,就回來再見一眼媽媽吧!

你要考敬爸爸。

我的好女兒,媽媽吻你

你的生母親筆

(又及:我本來準備在死以前見你爸爸一麵,你套套他的口氣,他願來桔市鎮一趟,你就陪他一塊來吧,媽媽等著。)

一切痛哭都沒有用了,都來不及了。淚濕的信紙從郭柱國手裏傳到了雲夢江子手裏。郭柱國老人狠狠捶著他那僵硬麻木的腦殼,在心裏高聲呼喚他那慈悲一生,強硬一世的狠心女人……

江子百感交集,嘴唇翕動著,目光卻癡癡呆呆,似在咀嚼這人生的大悲和非人生的大幸……

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一日淩晨

畢稿於寓所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