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人性,獸性(1 / 2)

第二天一早,江子去找鈴木中尉,鈴木房間裏沒人,桌子上下東倒西歪盡是空酒瓶。自從謀殺事件發生,穀野獲得了江子的“愛情”,不再要憲兵隊選送“野味”,鈴木由負有特殊使命的“機密副官”,降格為一般軍需副官,他在司令官邸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語了。

雲夢江子估計鈴木一郎上街采買什麼去了,跟喬姐吃過早飯,把自己的打算細細說了一番,鎖上門,便沿洞庭路朝南街魚巷子走來。她的公開身份仍是司令官邸的情報秘書,來去方便。穀野對她的行動從不幹涉,倒是希望她多鼓舞皇軍士氣,多參加社交活動,多做點幫助“順民百姓”中的婦女“洗腦子”的工作。她和蒲圻日軍師團部派來的歌舞妓一道,慰問過野戰醫院的傷病員。她跟小雪子等皇軍俱樂部的歌女,參加過“日華聯誼”的中秋晚會和重陽登嶽陽樓的吟唱詩會。她既能唱日本的民歌、俳句,又能表演中國的京劇折子,在各種遊藝晚會上大出風頭。正是她的多才多藝婉囀歌喉翩翩舞姿,穀野才瘋狂地迷戀她,結束了對中國女子喪心病狂的報複。就是普通日軍,如今在大街上也能一眼認出她……

這正是第三次湘北戰役以後的間隙,重陽過後不久,天氣不冷不熱,嶽陽街頭呈現出短暫的“安定”與“繁榮”。雖說都是黃皮膚的世界,但在熙來攘往的男男女女中,不用細看,粗枝大葉也能分辨出哪是本地人,那是外國人。為生存而奔走的本地人中,有兩張臉:一張滿臉菜色和病容——但更多的是麻木。天主堂的鍾聲悠悠傳來,淪陷已達四年的亡國之民紛紛受洗入教,去尋找天國的歸宿。另一張臉為討好新主人而裝扮出諂笑——但更多的是凶殘。狗仗人勢,狗往往比人更神氣。真正主宰這座古老名城的,是大和武士、軍妓和浪人。這裏仿佛成了戰時的日本某個城鎮:腰挎刀劍的武士,手搭營妓肩頭的酒鬼,拖著咯噠咯噠木屐身穿和服的日本婦人,喧賓奪主,隨處可見。

她邊走邊同認識她的日本人點頭回禮,走遍了不長的幾條街,都沒有找到鈴木一郎。往回走的時候,忽見前麵一男一女狎昵並走的背影。那男的象駝背的猩猩,仿佛人類在史前期剛離開樹林還沒習慣直立行走,一步三搖,由旁邊的女人攙扶著。她簡直不敢相信那男人是鈴木中尉。幾天不見,鈴木仿佛突然老了十歲,好象大病了一場,連眼窩都塌陷進去了,一臉絡腮胡子也沒刮,那顴骨突起的臉的側影,恰象個刺蝟。她緊走幾步追了上去,叫了一聲:

“鈴木副官,你怎麼啦?”

酒醉的鈴木看到雲夢江子,頓時嚇醒了一半。他推開攙扶他的女人,向江子深深行鞠躬禮,抬起頭來,兩眼淚汪汪,好象紅彤彤的眼裏就要流出血水。然而他站立不穩,兩腿搓了個“麻花”,差點閃倒。江子立即示意那女郎重新攙住鈴木,來到就近一家茶館裏。

她認出那個叫枝子的姑娘,是跟良子、小雪子在一起的皇軍俱樂部的營妓。一種對鈴木良子命運的擔心油然而起。她把營妓打發走,要了兩杯茶——特地給鈴木要了杯多加茶葉的濃茶,在沒有旁人的小桌邊坐下來,直截了當地問鈴木:

“你去過皇軍俱樂部?”

神情麻木的鈴木,象剛從沙漠裏長途跋涉過來,沉默不語。他一個勁地喝茶,一口接一口,仿佛五腑六髒已被酒精燒枯。

“在俱樂部你見到什麼熟人沒有?”江子接著試探地問。

他緘口不開。

換了兩次茶葉,一壺開水被他喝光了。上過廁所,他跟在她後麵信步朝前走著。酒完全醒了,但他仍然一言不發,腳步象送葬者一般沉重。走出北門,來到荒涼無人的九華山下。臨湖的土坡上那些長著灌木衰草的亂葬岡中,有一稍稍隆起的墳堆,相傳那是三國周瑜的姣妻小喬之墓,與洞庭湖中君山島上的二妃墓遙遙相對。雲夢江子靠在傾斜的小喬墓碑上,瞅著鈴木一郎,改換了一個話題說:

“鈴木副官,有件事我要請你幫忙!”

鈴木在墳堆上坐下去,長歎一聲:

“我已成了半死不活的人,江子小姐,我還能幫得了你什麼忙?”

“你——”鈴木終於開口了,江子很高興,“你不是能開汽車嗎?”

他不置可否,用驚訝的目光望著她。

“我想請你用穀野的舊轎車,送一個人……”

“那姑娘還沒走嗎?”鈴木驚得站了起來,脫口而出。

“什麼姑娘?”她故意反問一句。其實她心裏高興得發顫:她的估計沒錯,是鈴木中尉把喬姐從狼狗嘴裏救出來,並且抱到她房裏。他和她早就是“合謀者”。

“這,這……”他自知失口,猶豫地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