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沉沉,江闊雁低,青山綿障,洪波萬裏。
巴國渝州,正是秋夏交替時節,熱浪減退,濕季尚未過去,正趕上一連數日雲雨交迭。
愁雲慘霧中,一艘單桅柏木官船橫穿長江波濤,向北岸遙遙駛來。
低空白鳥盤旋,滑翔掠過落帆後孤擎的桅杆。甲板上羅列著錦衣衛士,手握腰刀往返巡視,船在行進中,風生水起,那些錦衣衛士渾然未受影響,依舊身形穩健步履沉渾,唯有盔頂雁翎在江風中簌簌飄曳。
船兩側各布十餘名舟子,清一色的粗布罩甲褲腿挽卷,裸露處骨肉精壯,臂腕上筋脈賁突,人人手持一槳運力而作。
那艘吃水近乎平舷的官船便如破波的劍魚,似乎時刻都能飛縱而起。
千尋江麵,倏忽即至。
官船船頭正對的碼口小鎮名曰青龍,地勢低平,南繞長江西襟嘉陵,因兩江交彙處夾角酷似龍尾而得名。
地處江運樞紐,自然見慣了往來客,青龍鎮出漁的人見這艘官府用船氣派不凡,不需吆喝開道,都是紛紛避讓,無人敢擋其鋒銳。官船也受慣了這等禮遇,江麵上徑自揚長。
開進碼頭停罷,那些錦衣衛士當先跳下搭板,那片伸出陸地的小棧橋上登時擠了二十多人,人滿為患。這些人下了船仍不急著走開,隻在原地候著。半晌,船艙裏緩步移出兩名紅衣小婢,攙著位鬢發如銀,青袍玉帶的高瘦男子現出身來。
男子年過半百,顎下一根胡須也無。鷹眼鉤鼻,站在甲板上左右環視,那些貌似驍勇的官兵,碰觸到他的目光,也懼懾地垂下頭去。
“你等隨我去岸上,預備水糧。其餘人駐守,不可有絲毫的閃失!”聲音冷厲陰鷙,在漸涼的秋風中傳來,聞者俱是一凜。
錦衣衛與那些留守的大漢齊聲應承,“屬下遵命!”
青龍鎮是個彈丸之地,站在登陸口牌坊下整個鎮子一覽無餘。
本地最大的酒樓當屬巴香樓,就在長街的正中,朱欄雕甍,三層懸山頂,大幅的酒字招牌,極為的顯眼。這時候正趕上午時飯點,門口食客如雲。
扈從的錦衣衛剛想要過去,提前清出場子。不料,青袍男子揚手止住。
“此行緊要,慎重低調,不要大張旗鼓的好。”
錦衣衛諾諾稱是,掃量幾眼。心裏暗想,人人都說劉公公行事機謹,這一番隨護他,從京都到南疆,又往返折複。所見所聞,皆印證傳言不虛。也難怪他能從一介小小長隨,排眾而出,成為深受聖恩眷寵的權宦,聲勢日隆。
再加上今次取得那件稀世珍寶,回宮後更免不了加官封賞。他們這些隨侍,還不趁機多孝敬孝敬,待日後也好乘風借力,博一個錦繡前程!
人人都存著這樣的念想,既然公公發了話,馬上四下忙開了,有的手搭涼棚,有的逮住路人詢問,好不殷勤。
劉公公抬眼望天,萬裏墨雲凝滯,雲層裏隱隱有輕雷作響。他腳下不停,自顧往前踱了幾步,逢著一道岔道口,不自覺地向裏多看了眼。
原來這裏頭有條深胡同,底下青石鋪就,兩旁坐落著幾戶人家,盡頭處反而開曠起來,植著大片綠竹,其間黃英夾雜,雅韻天然。
竹菊環抱中,有座不起眼的二層小閣樓,欄柱都沒有刷漆,渾然是鬆柏的原色,小樓簷下挑出一杆招子,連綴著兩塊方棱木招牌——“潮居”
劉公公駐足,輕闔上眼,對著竹風瑟瑟的地方深吸了口氣,似乎從這裏就能聞到那頭菊花淡雅的清香。
“就這裏歇腳了。”
巴中性喜食辛麻,餐餐皆有巴椒佐食。所以每到用飯時分,大街小巷彌漫著辛香熱烈的煙火味道,連這座外表看似雅致不俗的“潮居”小店也不能免俗。
潮居二層。
不同於一層桌椅銜連,主要賣些粗菜淡飯供應。往二樓走的,懷裏是有些銀兩的,以往來的商賈,宦遊之人居多。他們大多數夠不上巴香樓的鋪張,所以退而求其次,在這裏點上幾道豐富的菜肴,要幾兩用精致青花酒壺盛著的老窖,優哉遊哉地品咂生活。
他們也比底層的顧客顯得更有涵養,刻意隱藏好各自的好奇。絕不像下頭那些販夫走卒一樣,一碰到新奇事物就大眼圓瞪,直勾勾地盯著人家看個不停。
他們隻是言笑間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瞄那麼兩眼。
瞄著那位靠窗獨坐的公子。
玉簪束發,細麻布灰袍,隻是極其普通的裝束。他穩穩坐在椅子上,從隨身攜帶的布包裏取出一卷書冊,旁若無人地翻閱著。
就是那麼幾下隨意的舉手投足,卻流露出無可比擬的氣度。
店小二雇得都是眼明心亮之人,巴巴地跟在公子身後上樓。侯他閑暇下來,這才敢湊上去,用十分討好,十分殷勤,十分歡快的嗓子招呼,“看客官眼生,是頭一遭經過小地麼?”
灰袍公子並指夾著紙角翻書,頭不抬,淡漠地說道,“隨便上些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