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爾卑斯山(1)(1 / 3)

一枚金戒指

卡特裏娜·拉薩裏身穿藍色絲絨大衣,步行穿過空曠的廣場時,大衣的貝殼邊掠過磚塊上的新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劃痕。四麵靜謐,隻有她疾行時發出的腳步聲不時回蕩著,這聲響如同雙手正在撣去舊木菜板上殘留的麵粉般,輕柔且富有節奏。

意大利境內的阿爾卑斯山脈在她的四周隱約若現,仿佛一把把銀色短劍指向青灰色的天空。冬日裏正在升起的太陽,仿佛一個金色小孔,被困在一片空曠的灰色天際中,氤氳朦朧,了無生趣。在清晨的第一抹陽光中,身著藍色大衣的卡特裏娜猶如天空中的一隻鳥兒。

她轉過身,對著冬日冷冽的空氣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斯諾?”她喊道,“艾德瓦爾多!”

她聽到兒子們的笑聲飄蕩在空落的柱廊間,卻找不著他們。她仔細環顧著這裏的每根圓柱。這個清晨不適合用來玩捉迷藏或是別的什麼遊戲。她又叫了一遍他們的名字。腦子裏滿是自己做過的那些事情,大至日常家務,小到打雜跑腿,專注於一大堆讓人難以招架的瑣碎事項,給文件歸檔,返還鑰匙,為了能夠還清債務,她總是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

成為寡婦後的第一階段便是處理一些文件。

卡特裏娜從來沒有想過她會獨自站在這裏,在1905年的第一天,在她麵前,除了最終能夠得到重生的這一虛緲希望,便什麼都沒有了。曾經她所得到過的每一個承諾現在都已變得支離破碎。

卡特裏娜抬頭向上望去,二樓鞋鋪的窗戶開著,一位老婦人正在寒冷的空氣中抖擻著一塊破舊的毯子。卡特裏娜直視著她的眼睛,老婦人移開視線,然後將毯子拖回室內,砰的一下關上了窗戶。

她的小兒子斯諾站在其中一根圓柱旁,偷偷看著廣場四周。他有一雙和他父親一模一樣的藍綠色眼睛,一雙如塞斯特裏–累旺特海水般清澈深邃的眼睛。十歲的他活脫脫就是第二個卡洛·拉薩裏,長著寬大的手腳,還有一頭濃密的淺棕色頭發。他是韋爾米諾力氣最大的男孩,每當村裏的孩子到山穀裏揀樹枝並捆起來作為柴火賣的時候,因為力氣很大,斯諾的肩上總是扛著最重的那一捆樹枝。

不管什麼時候看到他,卡特裏娜的心裏總能泛起一陣痛楚。斯諾的臉上有著她已經失去並且永遠也找不回的一切。“這裏,”她指著腳上黑色皮靴旁的地麵,“馬上。”

斯諾撿起父親的皮質行李包,一路跑向母親,又喊了一聲躲在雕像後麵的哥哥。

十一歲的艾德瓦爾多長得像他母親家——蒙蒂尼家族的人,烏黑的眼珠,身材纖弱瘦長。他也拎起自己的背包,跑向母親和弟弟。

在山腳下的貝加莫城,三十二年前,卡特裏娜在這裏出生。蒙蒂尼家族在位於維亞·博爾戈大廈的商店裏裝了一台印刷機,大批量生產布紋信紙、鐫版印刷的名片,以及小開本的書籍。他們還擁有一幢房子和一個花園。隻要閉上眼睛,卡特裏娜的腦海裏就會浮現出這樣一個場景,父親和母親坐在葡萄藤架下的露天桌子旁,吃著麵包又厚又新鮮,且夾有意大利幹酪和蜂蜜的三明治。她都還記得,記得那時候他們的樣子,記得那時候他們所擁有的一切。

男孩們將行李放在雪地裏。

“對不起,媽媽。”斯諾說。他抬頭看著母親,認定她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女人,她的肌膚香如蜜桃,滑似綢緞,長長的秀發飄蕩著柔軟又嫵媚的波浪。從記事起,每當躺在母親臂彎裏,他都會挑起她的一綹頭發,把它彎成一個滑亮的黑色圓圈。

“您真漂亮。”斯諾認真地說。每當卡特裏娜傷心的時候,他都會講些溢美之詞,想要逗母親開心。

卡特裏娜笑著說:“每個兒子都會認為自己的媽媽是美麗的,即便她並不美。”她的鷹鉤似的鼻子凍得通紅,雙頰泛著紅暈。

卡特裏娜從手袋裏摸出一麵小鏡子和一塊鹿皮粉撲。撲完粉,通紅的鼻尖就消失不見了。她撅著嘴,仔細打量兩個兒子,隨後將艾德瓦爾多的領子拉拉直,把斯諾的袖管拉到手腕處,這件大衣對斯諾來說太小了,不管怎麼拉,袖子還是短了兩英寸。“你一直都在長個兒呀,斯諾。”

“我很抱歉,媽媽。”

她還記得什麼時候給他們做的大衣,還有細條紋燈芯絨褲子和白色棉布襯衫。他們出生的時候,在他們的嬰兒床上鋪著簇絨毯子,放著一整套嬰兒服,是那種鑲著珍珠紐扣的棉質睡衣,還放著木製玩具和圖畫書。很久以前,她的兒子們就已經穿不下那些衣服了,可是一直都沒再買新的。

有位鄰居送給艾德瓦爾多一條羊毛褲和一件大衣。斯諾則穿著父親的衣服,幹淨卻很不合身。這條工裝褲的褲邊有三英寸厚,卡特裏娜不知道怎麼做針線活,她就用些破布把邊兒給草草地縫住。斯諾的皮帶已經扣到最後一個眼兒了,可是褲子穿著還是太鬆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