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阿莉來找我,說有事,很重要的事,讓我跟她走,她要跟我好好談談。她的表情很嚴肅,一臉的認真,不像是說謊。我信了她,就跟著她走了。我們沒去別的地方,直接回了家。
阿莉先把所有的窗都關上,把所有的窗簾都拉上,然後冷冰冰的站在我麵前,問我:“今天晚上你跟誰在一起?”
“沒有,隻有我自己。”
“你別騙我,我看到他了。他在哪兒?你告訴我。”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累了,想去睡覺。”
她猛的撲過來,揪著我的衣服領子說:“告訴我,告訴我,求你了,告訴我吧,我求你了,你告訴我他在哪兒。那是他,真的是他,我看到了,真的是他……”
“你看錯了,那誰也不是。”
“是他是他!”她已經淚流滿麵了,她說:“我知道那不可能,可我真的看到他了,真的,我看到山路了,他又活過來了,我看到他和你在一起,你們有說有笑。”
“那不可能,死人是不會複活的,你別瞎想了。我知道你想他,可他不會再出現了。”
“你說謊,你在說謊是不是?你看到他了,是不是?”
我不再理她,翻身上床,坦然躺下。
她跟了過來,撲在床頭:“白楊,你能不能說一句真話,我求你了。咱們以前的事都算我錯,算我對不起你。我現在求你了,你就告訴我真相好不好?”
“知道真相對你並沒什麼好處,你不如不知道。”
“他還活著?是不是。”
我搖頭,說:“跟死了一樣,他不會再出現了。”
她喃喃自語:“他活著,他還活著,那他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
她伏在床頭,慢慢的倒下,眼淚汩汩而出。隱隱的,在昏暗的光線下,我感覺那淚的色澤是血紅的,讓人歎息。窗外一片黑暗,零星亮起的燈光怎麼看都透著一股子淒冷。
菲莎告訴我,她不幹了,她要退股,她有要緊事要辦,沒精力折騰酒吧了。
我理所當然的告訴她不行,不幹了可以,撤股不成。換句話說就是,人要走就走,錢不能走。
她衝我笑笑,說:“隨便,我又不是為了錢才在這裏待著的。再說,最近這陣子酒吧的收入都在我這兒,雖然還是有些虧,但總比血本無歸要強。”
“你到底是為什麼?”
“我不想說,你不知道要比知道的好,我不想多說什麼了。”
憑直覺,我覺得她隱瞞了一些事。但我覺得自己沒必要去探尋出個究竟來,從最初開始她的注意力就沒全放在我身上。隱瞞就隱瞞吧,她又不是我老婆,她撒謊和我有什麼關係?在她身上,我沒有任何可以吃虧的地方,她的一舉一動對我沒有任何殺傷力。這麼一琢磨,我忽然就變得心安理得起來。
晚上我是在酒店裏過的,這一夜王梅的精力特別旺盛,整整折騰了一夜。早晨,太陽升起來之後,王梅開始收拾自己的衣服,邊收拾邊告訴我:她要走了。
我說:“走就走吧,什麼時候你再回來?”
她搖頭,說:“不回來了,這次是永別。”
“永別?”
“是,是永別。”
我伸手試她的頭,想讓溫度告訴我她發燒了,在說胡話。可是不是,她的額頭冰涼,根本就不像一具血肉之軀。
我伸著手,肌肉有些僵硬,一臉的詫異。
她拍拍我的手,從臉上拉下來,說:“我真的要走了,你多保重,這幾天快樂已經是我生命的全部了。”
這真是一個不懷好意的日子。阿莉剛發現山路的存在,菲莎就要走,而她也來添亂。看來是我命中犯女人,天生就不討女人喜歡。難道這就是我的下場?
“我現在依然還是別人的妻子。我和他之間沒有愛情,什麼也沒有。他什麼也比不上你,但他能給我大把的錢。我知道這很世俗,但我需要。在這社會裏生存著,我隻能現實的看待問題。我要離開這裏了,我要去陪他。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要跟著他。”
我怔怔的望著她,手腳一片冰冷,眼前一片霧水。
“像做夢一樣,我就回來了。夢裏我重新見到你了,你依然是那樣,沒有一點改變。那麼真實,這麼完整。真是一場夢,一場美夢。可是,夢終究要醒的,我還是要回去當別人的妻子……”
我已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了,隻覺得頭暈目眩,心痛得發死。
“下午的飛機,你去送我好嗎?我們永遠都是朋友。”
“朋友?”我搖搖頭,實在是不相信朋友這帽子可以扣到自己的腦袋上來,“下午的飛機?機票你早就買好了?你早有準備,是嗎?”
“是,我就是為了做夢才來找你的。現在夢醒了,我當然也該走了。以前看過一個電影,說什麼好夢一日遊什麼的,我這差不多就算吧。”
我努力讓自己做到坦然,但我知道,這跟本不可能。她一離去,我就會摔倒在床上,昏睡好幾天。我最了解自己的身體素質。
沒有風,也沒有雲,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
送她去機場這一路,我不停的抽著煙,像個上了癮吸毒者,恨不得把整支煙都塞到嘴裏,嚼一嚼然後咽到肚子裏。我現在恨不得把整個世界都塞進嘴裏,裝到胃中。開了一路音樂,聲音調到最大。她沒反對,反而隨著音樂的節拍搖頭晃腦。這不是她的性格,她不是一個好動的姑娘。她這麼做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掩飾。直到進了機場的院門,我才發現放的cd居然是我平時最不願意聽的一張。沉默,良久的沉默。她不多說話,我也沒多說,特別安靜,我們甚至可以聽到對方的呼吸聲。就在她要走向安檢大門的時候,她想起什麼似的,忽然扭過頭來,告訴我:“你酒吧裏的那個女服務生,我認識,她不是什麼洋妞,她是警察。好像還是個國際刑警,我在警察局裏見過她。她是個混血,是中國人,她的普通話說得比我還好。她在你那兒,肯定是查什麼案子,你自己心裏有點數。”
“你說菲莎是警察?你說她是國際刑警?這怎麼可能?”
“我不知道可能不可能的,你好好活著,也許咱們還會有機會再見的。”
“我會好好活著的,但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
她笑了,說:“你能想開最好。”
“我一直能想開。”
就在她離去的那一瞬間,她輕輕的說了一句我最不願意聽的話:“我們是朋友。”
我也說了一句,相信這句她也不願意聽,我說:“我沒有朋友。”
走吧走吧,永遠不再回來,天下沒有不散的團聚。戀人,情人,夫妻,都一樣。沒有眼淚,沒有傷心,隻是感到冷。有種很遙遠的空曠感,一絲絲的扣在心底,癢癢的,痛痛的。
天空黑得可怕,星星孤獨得藏在雲層身後,沒人發現月亮已經被偷走了。我呆呆的坐著,兩眼發直地看著麵前走來走去的男男女女,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也不知道哪裏是他們最終的歸宿。杯裏的啤酒泛著空虛的泡沫,數不清,但它們都會破碎。就像兒時的夢,一個個都帶著失望的標簽重新返回,然後一一化為虛空。所有的敵人都會死去,所有的朋友都會消失,所有的眼淚都會流幹。所有的思念也都會繼續。手心很痛,受了傷。掌心的紋路告訴我,刺蝟之間是不可能靠擁抱來取暖的。分開太冷,相聚太痛。沉重的人生不是一場愛情就可以全部化解的。她說:“我真誠的對待了每一個人,從沒對不起任何人。”粗略的來看,她說的似乎沒錯,但人生的精彩與沉悶並不是以對錯來劃分的。她能看到風起時的燦爛,能聽到櫻花寂寞盛開時的聲音,但她永遠看不到流淌在我眼底的淚。我自己都看不到。
我去菲莎當時說的那所學校找她,但查遍了學校的所有資料也沒有這麼一個人,她根本就不是外教,於是我有些開始相信王梅所說的了。走出校門的時候,迎麵碰上了一個碧眼金發的洋妞。印象中,這妞常去我酒吧裏。就攔住她,用蹩腳的英語問她:“見過菲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