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喜扳著一個尿臊氣逼人的馬桶，皺著鼻子，手裏捏一截對折過的新鮮的柳樹條飛快揮動，洗刷著那個深黃色的厚重木桶，攪動一陣後，有喜把頭別在身後，重重的吐氣，吸氣，然後倒掉馬桶裏的髒水，接著洗下一個。放眼看去，還有七八個差不多形狀大小的馬桶等待著洗禮。
這有喜本叫張嵐，張嵐是他死在國戰中的父親給他取得。他不是這個鄱陽城人氏。在他八歲那年家鄉鬧饑荒，天不降雨，地上蝗災肆虐，種的糧和野草，被蝗蟲大軍掃蕩一空，剩下但凡能吃的被人們爭搶分食，不能吃的，餓瘋了的人們也不放過。舉目四萬，大地上隻剩光禿禿一片赤土。村莊上的人眼看沒有活路，紛紛逃荒而去。母親領著他也加入逃荒隊伍。
逃荒路上，母親身染惡疾，病餒交加，撐了兩日死在途中，後來村裏的老者領著他來到了這榮家盤踞的鄱陽城。
說到這榮家，那是名蓋天下，其家財萬貫，良田無數，更與澹台家霍家三大家族共同壟斷鐵礦，不僅在本國地位崇重，在別國亦是聲名赫赫。
老人年老體衰，加上奔波勞頓，落腳不久，就生起一場大病，第二日就咽了氣。張嵐孤身到此，無親無故，餓暈在當街，也是他命不該絕，被坐車駛過的榮夫人溫氏大發善心，收留在榮家，成了榮家莊園一名三等下人，並給他改名有喜。
偏偏上天不祐，就在昨年，溫氏突然暴斃，榮家家主派家仆裝殮好，連夜抬到城西亂葬崗，匆匆埋了，第二日就把一個新娶的妾扶正。此種倉促行事，惹的外人或明或暗都議論猜忌。
有喜坐在陽光斑駁的柳樹蔭下，出神的盯著不遠處草地上的洗刷的幹幹淨淨的一排木桶，不知道在想什麼。
“有喜！”一聲威嚴的喝叫聲從有喜身後傳來，他太專注發呆了也或許在想什麼，以至身後的拱頂門進來個人，他都沒發現。
有喜好像嚇了一跳，像一隻受驚的兔子，嗖的竄起來，轉身把頭埋的低低的低聲道：“李管家！”這李管家在榮家最有年歲，又掌管家法章則，辦事嚴峻不留情麵，下人們不必說，就連榮家小輩女流，也對他敬畏有加。
李管家腆著大肚子，毒蛇一般的三角眼睛看了眼惴惴不安的有喜，又瞟了一眼草地上那排像是禮品一樣整齊擺放的馬桶，臉色一沉：“西院移植花囿時，路上散落的土，過去清理掉。”“是”有喜連連點頭。李管家瞥了眼有喜，邁開四方步正要離開，卻被一聲弱弱的“李管家”拉住了他的腳步。
李管家精光逼人的目光帶著好奇，打量著怯怯的有喜“什麼事？”
“我想拜祭一下溫夫人，今天是她祭日……！”有喜越說聲音越低，仿佛這句話用光了他所有的勇氣和力氣一般。
“溫夫……額……哦！”李管家思索好一下，才恍然想起。眼中一縷異光閃過，略一思忖冷淡說道：“溫夫人當日對你有活命收留之恩，理當去拜拜。不過把今天的活作完再去！”
鄱陽城城西三裏外一片潮濕的窪地，雜草叢生，卻不知為何，很少有開花結果的植物在此生長。窪地上堆埋著一座座或大或小的墳頭，有的是新翻過的土，有的被雜草淹沒了，有的前頭立著石碑，有的是木頭，有的則什麼也沒有，石碑和木頭大都披著一層厚厚的深綠色苔蘚。茂盛陰沉的樹木毫無紀律的散落在窪地四處。
是夜！月輝如水，溫柔的撫摸著大地。
亂葬崗在山陰麵，在夜裏，這裏顯得更加陰冷了幾分，整個亂葬崗被黑暗籠罩，不時從黑暗中傳來一兩聲螻蛄一般的瘮人怪叫。
月光仿佛是一把鋒利的大刀，將亂葬崗和城西野郊砍成兩截，一邊黑洞洞，另一邊白皎皎。
入夜不久，亂葬崗上竟起一層淡淡的霧，這些霧飄飄蕩蕩，變換著各種形態，仿佛是墳墓裏的幽魂在表演。在霧裏，也可能在雜草叢裏，若隱若現，忽明忽暗的閃爍著一兩點鮮綠的幽芒。
忽然，霧開始凝固，綠光開始隱退，蟲鳴聲也不再傳出，整個亂葬崗陷入一片死寂。
“啊……”一聲沙啞的，低沉的吟哼在黑暗中悄然彌漫，仿佛沉眠初醒。聲音清清楚楚卻又飄渺難尋。
下一刻，聲音陡然轉為高亢，一種怨憤的情緒纏繞著叫聲，同時，亂葬崗深處一個墳墓土堆上溢出一縷縷比黑夜更暗更稠的玄青色鬼氣，玄青鬼氣濃濃的透滲出潮濕的墳土，彌沒了土壟上的雜草，一絲絲一團團在石碑前聚攏，也有的加速飛竄，旋繞，然後撞入石碑前剛凝結成的不斷蠕動翻滾的玄青氣中，低嚎聲已經變成更加怨毒凶狠的嚎叫，冷颼颼的陰風掠起，扯動了墳墓旁的樹木的枝條，壓彎了雜草的腰肢，這一刻，草木都在高呼，在狂舞。
掃地，劈柴，挑水有喜每天都從早忙到晚，而且還沒有工錢，但他還是很滿足，因為他太怕饑餓，怕那種等死的絕望，他再也不想過那樣活著，哪怕在這裏動輒得咎。
有喜打著個黃橙橙的白皮竹篾燈籠，燈籠照亮一塊陳舊的木質路標，上麵赫然雕刻著“亂葬崗”。
順著羊腸小徑，遠離了月華，邁進了漆黑的就像巨獸大嘴的窪地。才走幾步，一股潮濕黴爛的味道裹挾著若有若無的屍臭氣味，撲麵而來，腳下的路也開始濕軟泥濘，墳墓零零散散的出現，甚至有個衣裳又破又髒，臉埋在汙泥裏，全身腐爛，蛆在因潮濕貼在一塊的頭發裏鑽來鑽去的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