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翥六年,九月初九。
入秋的天氣本就涼得快,這一年又顯得格外的冷。已經過了巳時,天上卻還是陰沉沉的沒有太陽,恣意遊走的風擦著皇城的牆根呼嘯而過,將偌大的皇城襯托得無比肅穆蕭條。
一頂毫不起眼的青幔小轎自側邊的成武門抬進了內宮,四個抬轎子的內侍恍若腳下生風一般頭也不抬地匆匆前行著。轎子旁邊跟著個二十歲上下的姑娘,發髻是宮女常見的樣式,身上的白地碎花衫子已經是半舊了。她亦步亦趨地跟在轎子旁,時不時地抬頭望望隔著簾子的轎子,眼神中是滿滿的擔憂。這群人中領頭的是個手執拂塵頭發花白的老內侍,衣著比身後幾人都要光鮮,然而卻是神態凝重,不回頭亦不言語,自打在成武門內迎到了這一行人起,便一句話也沒有,隻自顧自地沉著臉走在轎子前。皇宮內院原本就寧謐肅靜,隻能聽得見幾人的腳步踩在青石地麵上的“嚓嚓”聲。
忽地一陣風吹來,將薄薄的轎簾掀起了一角,轎子裏的人似乎受了涼,輕輕咳嗽了兩聲。轎旁的姑娘反應敏捷,登時便緊趕幾步喚著幾個小內侍停了步子,貼近了小小的窗子關切道:“娘娘是不是冷著了?手爐還熱著麼,要不要添些炭火?”
轎中人尚未答話,倒是最前麵那個已經跟身後眾人拉開了一大截距離的老內侍忽然回過了頭,滿臉的不耐煩,仿佛方才一直按捺的不滿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口子,連眉頭都緊緊地蹙了起來,滿臉深深的溝壑顯得愈發的深:“姑娘說話也得仔細些,這兒已經是皇宮內院了,論理無事不得喧嘩,如今姑娘吵吵嚷嚷的,若是哪個主子聽見了怪罪下來,咱們可都擔待不起!”
說話的姑娘聽見這番尖刻搶白,早已經氣得紅了臉,強壓著怒意的聲音微微發顫:“你這老太監倒勢利!宮裏主子是多,我們家娘娘莫非就不是主子了?”
老內侍一聽這話,索性回轉了身,將拂塵抱在懷裏,瞧著那姑娘冷笑:“姑娘想是在外麵快活慣了,不曉得這宮中的人情世故。宮中主子是多,可任誰也大不過坤寧宮去。更不消說明妃娘娘,惠妃娘娘,那都是受盡寵愛千尊萬貴的正經主子。元妃娘娘麼,即便是主子,也得向咱們中宮娘娘早請安晚磕頭,給兩位貴重主子問安行禮。話既然說到這兒,老奴還得提醒娘娘一句,宮裏不光主子多,規矩也多,名不正言不順的事兒,娘娘以後可得多提點著下頭的人,省的咱們中宮娘娘顧念情誼,白白勞累了心神。”
說話的姑娘是個急脾氣,聽到這樣一番話,早已經勃然大怒,卻仍是忌憚著宮中規矩是非不得發作,眼圈都微微有些發紅,纖細的指頭死死握成了拳,半晌方冷冷一笑:“狡兔尚且三窟,公公不曉得給自己留後路,卻也怪不得咱們。”
老內侍仿佛亦是覺得自己有些話多,略略尷尬地清了清喉嚨,卻仍是一臉得色:“瞧姑娘這話說的,咱家一心為主子效勞,旁的後路不想有也不敢有。隻是……”
“幽蘭,不得無禮。”未等老內侍說完,轎中人輕咳了一聲徐徐開口,聲音澄淨無波,無喜無怒,“莫忘了眼下國喪之時,萬歲正輟朝戴孝。”
叫幽蘭的姑娘聞言麵有愧色,諾諾應了一句,卻再不理會那老內侍,低眉垂首站回了轎旁。
老內侍話頭僵在了嗓子裏,一時愣了愣,滿臉不忿,卻隻能訕訕應了一句:“娘娘教訓的是,老奴……老奴失禮了。”
轎中人默然片刻,複道:“公公貴姓?”
這一聲入耳,雖語氣淡淡甚至略略帶笑,卻有比方才更甚的寒意撲來。老內侍陡然覺得這聲音似乎有些耳熟,隻是一時倉促想不起來。然而他終歸不敢再怠慢,明知隔著簾子,轎中人瞧不見他的舉動,卻仍是習慣性地躬身,態度已然恭謹得多:“萬萬不敢,奴才賤姓張,名保寧。”
“聽說你眼下是內務府總管。”轎中人輕輕歎道,“竟是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