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個應酬上碰見她的。
那天我沒有帶妻子同去,她到親戚家去了。
我坐在那間裝修豪華的客廳中,看著一對對男女客人抽煙、喝酒、談笑,加上音樂,來往的女仆、侍役,我有種無聊的感覺,我在角落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我看見了她。
她在抽煙,頭靠在牆上,一身白。細麻的長袖襯衫,細麻的長褲,頭發不長不短,臉色不十分好,她在抽煙。
她並不是像一般女人那樣,十指尖尖的紅寇丹夾住了一枝香煙在抽,她輕輕的用她的食指與拇指──並不是十分雅觀的姿態,但是吸引了我。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她。
來這個地方的通常是些頗有聲名的人,但是我想不起她的臉。她有兩道很漂亮的眉,低垂著眼,她不是美女。誰是美女呢?在這個客廳中我找不到美女。如果妻來了,她可算得上美,但是妻……
她很沉默。一口口的抽著煙,垂著眼。她的下巴幾乎可以碰到膝蓋,她坐在地氈上。
沒有人注意她,這一間屋子燈光比一般夜總會還要暗。
她一個人來的?
她抽完了煙,按熄了煙頭。
她的手指很纖細,沒有指甲油。沒有戒子,沒有手鐲。我看她的側麵,她甚至沒有耳環、項鏈。
她至少是自然的。
然後我想到妻子,我大概跟她說了一千次,灰撲撲的玉是惡心的,沒有條件,穿露背裝也是討厭的,厚底鞋、紅嘴唇……她從來不聽我。幸運的是她被公認為一個美女。她的確有符合條件的五官。
她沒有來。我一個人。
坐在我旁邊的女孩子並沒有看見我。
我掏出煙,默默的通過去,她看了我一眼,沒有怔住,但是她那一眼看了很久,她吸引住我了。
她拿了一枝煙,我為她燃著。
我想我可以開口了,我們畢竟不是在街上,我們認識這裏的主人。
我說:“一個人來?”
她把手指輕輕的伸進頭發裏,搖搖頭,向人群指一指:“我的分居丈夫在那邊。”
我隨她的手指看過去,看見一個男人左擁右抱的坐在沙發中央。她是一個名人,最近舉行過音樂會,那張臉是熟悉的,但是此刻他快樂得幾乎有點狂妄,在笑在講,似乎吸引到注意力是無上興奮的事。
“你的丈夫?”我奇異。
“不,”她淡然答:“我的分居丈夫。”
我尷尬的笑一聲,“你與他同來?”
“是的。”她在地氈上伸長了腿,“這裏的主人硬要如此做──當初是他做的媒人,他有內疚,他要把我們拉在一起,他希望我們有救。”她的聲音是毫不起勁的,甚至不像在說別人的閑話,一般人講閑話的聲調不但起勁,而且激動。
然後她托著臉,對看我笑了,“那個便是我愛過的男人。”
我看到她眼睛裏的意思。
她說:“我隻是想告訴任何一個人!我居然一度愛過這個人。你問起了……對不起。”
我奇問:“為什麼對不起?你原可以這樣說。”
她又笑,笑得低下了頭,她又搖搖頭,好像在嘲弄什麼。
“你要回去?”我問。
“不,”她說:“為什麼要辜負主人的一番美意?如果我還妒忌,我當然會走,妒忌裏還有愛,有愛,有愛我就坐不下去了,但是現在你看到了。”
我再通過去一枝煙。
她的丈夫依然在那裏高談闊論。我的天。如果開了幾個音樂會便這樣我大概不應該批評他,也有人說我是個驕傲的人。
不過任何人可以看得出他們兩個人不同的地方。
我想起來了,我曾看過他們結婚的啟事。
我說:“你是那個──”
“是,我畫畫。”她點點“頭。“音樂家的妻子。報紙上都是那麼說,我就是她。”
我笑了,我是一個多事的人。
她從頭發中看過來。忽然之間我伸手替她撥開了頭發。
她說:“謝謝。”
隔了一會兒她問:“你做什麼?”
我微笑,“我是木匠。”
“很好。”她說。
“不是,我說了謊,我是律師。”我笑道。
“也很好。”她說。
她那種無所謂的態度吸引了我。我又笑了。
“你是一個快樂的人。”她看著我。
“是的。”
“你給了婚?”她問。
“是,兩個孩子。”我掏出皮包,把照片抽出來給她看。
她沒有肴。“你們都把幸福帶了到處走,一張照片,照片裏是美麗的太太與美麗的孩子,為什麼?”
我怔住了,我有點不好意思,這種舉止是無聊而幼稚的吧,把自己的家庭拿出獻寶,但是以前我並不覺得這樣做俗氣,而且通常一般朋友也把照片接過去看得津津有味。
我的手僵在那裏。
她笑了,她把照片拿了過去,總算瞄了一眼,然後吃驚了,“多麼美麗的女人,你的妻子?”
“是。”我沒有什麼驕傲的感覺。
“她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的女人。”她微笑。
我把照片藏好,我說:“謝謝。”
“她今天晚上不在?”她問。
“不在。”我說,“我家有親戚生日。”
“我小時候也希望長得美,”她聳聳肩,“不過容貌是注定的。”
我看她的瞼,她憑什麼說她自己不好看?我代抱不平,我淡然說:“我覺得你很好看。”
她喝了一口酒,“我不是十分良家婦女的一個人。他──”她指指她的丈夫,至少離婚前是她丈夫,“他以為我是溫善的女人,會跟著他到處走,他錯了。”
我忽然說:“他沒有錯。他隻是不配你跟他走。”
她又抬起了頭,正對著我,臉上有一種靜寂的哀容,隻是幾秒鍾,她說:“我配他不起,他太屬於這個世界,又拚命裝做不屬這世界。”
我靜下來,她是美麗的,我認為她美麗。我甚至認為她比我妻子美麗,我不該如此想,但我心中感覺的確如此。我的天,我問我自己,這算什麼呢,與一個才認識幾十分鍾的女子在說這種話,認識?我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你叫什麼?”我問。
“喬。”她回答:“我母親想我快樂。”
“好名字。”
“你妻子叫什麼名字?”她很有興趣地。
“珍妮。”
她笑,“她們大多數叫這一類的名字。”
她語氣中有一種天真的妒念、與妒忌引起的輕蔑,這使我覺得她很可愛。她是毫不掩飾的,對一個陌生人都如此。
她接著說:“但是她長得真美麗,不騙你。”
“你幾歲?”我問。
“甘四。”她說:“第一次開書展是四年前,兩年後我給了婚,我沒有孩子,我什麼也沒有,除了一個有錢的父親。我的畫糟透了,但是每次畫展總賣得出去,總有報紙捧場,我想你是明白其中原委的,金錢。其實我一直想做個裁縫,或是替人家剪頭發。”她格格的笑起來。
她有點醉意了,但是距離醉還有一大段。
我極有興趣的聽著,老天曉得我真是被吸引了。
她齊耳朵的頭發是齊剪的,此刻有點亂,我又忍不住替她撥了一下。如果我妻子見到了會怎麼樣?她是個極妒忌的女子。我從來沒對其他女人做過這類似的動作,但是今晚,今晚我甚至沒喝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