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8章 李斯身亡(2 / 3)

李斯始終不明白,自己何以要如此做。李斯隻覺得,不將那個物事帶在身邊,心下總是忐忑不安。後來的歲月裏,李斯每有危境,總是要情不自禁地『摸』『摸』腰間皮盒裏的那隻小陶瓶,心頭才能稍稍平靜些許。被逐客令罷黜官職逐出秦國,走出函穀關的時刻,李斯『摸』過那隻陶瓶;體察到始皇帝末期對自己疏遠時,李斯『摸』過那隻陶瓶;沙丘宮風雨之夜後進退維穀的日子,李斯也『摸』過那隻陶瓶……然則,『摸』則『摸』矣想則想矣,李斯始終沒有打開過陶瓶。畢竟,曾經的絕望時刻,都沒有徹底泯滅過李斯的信念,總是有一絲光明隱隱閃現在前方。然則,時至今日,一切不複在矣!天下風雨飄搖,李斯始作俑也!叛法阿意之劣文。李斯始作俑也。如此李斯,何顏立於人世哉!

也就是在這個秋風蕭疏地霜霧清晨,李斯驀然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數十年不離這隻陶瓶,根源便是自少年小吏萌生出的人生無定的漂泊感,也是自那時起便萌生出的人生必得冒險,而冒險則生死難料地信念。唯其如此,李斯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裏。李斯準備著隨時倒下,隨時結束自己的生命……

“大人!捷報!三川郡捷報!”

若非府丞那萬般驚喜的聲音驟然激『蕩』了李斯,便沒有後來的一切了。當李斯走出密室,聽府丞念完那份既是公文更是家書地捷報時,木然地李斯沒有一句話,便軟倒在地上了……良久醒來,李斯仔細再讀了戰報,又聽了李由派回的特使地正式稟報。白頭瑟瑟顫抖,老淚縱橫泉湧了。在萬木摧折地暴『亂』颶風中,獨有李斯的兒子巍巍然撐起了中原天地,獨有三川郡守李由激發民眾尉卒奮力抗敵,硬生生將盜軍假王吳廣的十餘萬大軍抗在滎陽城外。何其難也!兒子挽狂瀾於既倒的喜訊,使李斯心田彌漫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堅實的暖流。所有關於李斯的責難,都將因李由的孤絕反擊而消散。李斯對帝國地忠誠,將因此而大大彰顯。李斯因擁立胡亥而遭受的老臣們的抨擊。將因此而大大淡化。李斯因無奈自保而寫下的阿意上書,將因為李由的堅實風骨而變為周旋之舉。李斯在事實上已經失去地權力,將因此而重新回歸。李斯在帝國廟堂的軸心地位,將因此而重新確立……暖流複活了死寂荒疏的心田,善於權衡全局的李斯,立即洞察了三川郡抗敵地所有潛在意義。

李斯神奇地走下了病榻,重新開始了周旋。

深秋時節,周文盜軍數十萬進『逼』關中。圖謀一戰滅秦。李斯立即與馮去疾召太尉府並少府章邯秘密會商,迅速擬出了以驪山刑徒與官府奴隸子弟成軍,以章邯為大將,大舉反擊盜軍的方略。李斯明白剖析了大勢:目下盜軍初起戰力不強,無須動用九原大軍,隻要章邯戰法得當,後援不出紕漏,擊敗盜軍並非難事。章邯素來景仰李斯。慨然拍案道:“隻要丞相後援不斷。我二十餘萬刑徒軍定然悉數掃滅盜軍!”李斯倍感振奮道:“當此關中危難之際,陛下必能盡快決斷。掃滅盜軍,重振大政,必指日可待也!”於是,三府合署連夜上書,各方都開始了緊急謀劃。果然不出李斯所料,這次上書批下得很快,隻隔了一個晚上。李斯自信地以為,這便是李由三川郡孤守的影響力,皇帝再也不能說盜軍隻是幾群正在追捕的作『亂』流民了,隻能倚重一班老臣平定天下了。李斯反複思忖,縱然這個皇帝遠非自己當初預期,也不至於昏聵到連大秦河山都不要了的地步,而隻要欲圖守定天下,舍李斯其誰也!

其後,章邯連戰皆捷,李由連戰皆捷,朝局果如李斯所料有了明顯轉機。最顯然的不同,便是那個尋常不出麵的趙高又來拜謁丞相府了。趙高一臉懇切地訴苦說:“關東群盜日見多也,皇帝卻急於征發阿房宮徭役,聚狗馬無用之物。在下多次想諫阻皇帝,奈何位卑人賤,言語太輕。此等大事,正是君侯高位者之事也,君何不出麵諫阻皇帝?”受到久違了的敬重,李斯頓時被趙高地懇切言辭打動了,長歎一聲道:“當然如此也,老夫欲諫阻皇帝久矣!然皇帝不坐朝廷,隻在深宮。老夫欲諫,無法見到皇帝也,奈何哉!”趙高懇切道:“丞相誠能諫阻,在下自當為丞相留意陛下行蹤,但有時機,在下立即知會丞相。”李斯很是感謝了趙高一番,此後便一邊籌劃進諫一邊靜候趙高消息。

為這次進諫,李斯做了最充分的籌劃:聯結馮去疾、馮劫一起聯署奏章,而由自己出麵晉見皇帝說話。二馮同為三公。馮去疾是右丞相,是李斯副手,素來在大政事項上以李斯決斷為取向,一說向皇帝進諫減民賦稅徭役,立即欣然讚同。馮劫情形不同,其禦史大夫的三公職權已被免去,然爵位仍在言權猶在,卻是賦閑在家終日鬱悶。早已經對這個二世胡亥大是惱火,多次要李斯出頭聯結老臣強諫,都因李斯百般遲疑而作罷。這次李斯一說,馮劫雖指天罵地發作了一陣,最終還是欣然讚同了進諫。三人商定後,李斯主筆草擬了一道上書,言事很是簡約直接:

臣李斯、馮去疾、馮劫頓首:關東群盜並起,秦發兵誅擊。所殺甚眾,然猶不止。盜多者,皆因戍漕轉作事苦,賦稅大也。為天下計,老臣等三人請:中止阿房宮建造,減省四邊之屯戍轉作,以安天下民心也。非此,盜不足以平。國不足以安,陛下慎之慎之!

諸事就緒,趙高處卻遲遲沒有消息。這日馮劫馮去疾大是不耐,力主不能信賴趙高,該當立即上書。李斯不好與這兩個老臣再度僵持。便決意進宮了。不料正在此時,趙高派了一個小內侍匆忙送來消息,說皇帝回到了東偏殿書房,請李斯即刻去晉見。

李斯沒有絲毫猶豫。立即登車進了皇城。可走進東偏殿一看,二世胡亥正在一排『裸』體侍女身上練習大字,提著一管大筆忙碌得不亦樂乎!李斯大窘。胡亥則很是不悅,偏偏不理睬李斯,隻徑自提著朱砂大筆在一具具雪白的**上忙活。李斯在外室靜待了片刻,終覺太過難堪,還是走了。又過幾日,李斯又得趙高消息。立即匆忙趕到了蘭池宮。不料又是胡亥與一大群『婦』女光溜溜魚一般在水中嬉戲,半個時辰還不見出水跡象,李斯隻得又踽踽去了。不過數日,李斯又得趙高消息,匆忙趕往章台宮,其所見無異,又是胡亥與一群『裸』身女子做犬馬之交的嬉鬧。李斯不堪入目,立即轉身走了。

如是者三。李斯自然不會再相信趙高了。然欲見皇帝,又確實難以覓其行蹤。萬般無奈。李斯隻有依著上書程式,將三公上書封好,交於每日在皇城與官署間傳送公文的謁者傳車呈送皇帝書房。如此一天天過去,上書卻作了泥牛入海。李斯終日皺眉,馮劫罵樹罵水罵天罵地痛罵不休,馮去疾則黑著臉不說一句話,三人一時都沒轍了。

卻說胡亥三次被李斯滋擾,不禁大為惱怒,召來趙高憤憤道:“我平日閑暇也多,丞相都不來晉見。如何總是在我燕私之樂時,老來滋擾生事!”趙高的回答是:“丞相所以如此,殆矣!當初沙丘之謀,丞相與焉。今陛下已立為帝,而丞相權貴未曾大增。丞相之心,欲圖裂地而王也。陛下不問,臣不敢言,還有一件大事:丞相長子李由為三川郡守,楚地大盜陳勝等,都是與三川郡相鄰之民,也都是與丞相故裏相鄰之民。楚地群盜公行,根由在此也!群盜流過三川郡,李由非但不擊殺治罪,反與其文書往來……高早聞此事,隻是未經勘審,不敢報陛下。再說,丞相居外事大政,權力之重猶過陛下,老臣為陛下憂心也!”

胡亥被趙高說得心驚肉跳,惶恐問道:“那,能否立即治罪李斯?”

趙高道:“若急治李斯,其子李由必作『亂』也。馮去疾、馮劫一班老臣,亦必趁勢通聯施救也。老臣之見,還當先治李由,削李斯羽翼為上。”

“那,三公上書,朕當如何處置?”

“先行擱置,待機而作。”

“好!先治李由,叫李斯外無援手。”胡亥思忖一番,大覺趙高說的有理,立即下令趙高派出了特使秘密案驗三川郡守李由通盜事。

不料,李斯卻意外地知道了這個消息。

在帝國功臣家族中,李氏與皇室關聯最是緊密,雖蒙氏王氏兩大首席功臣亦不及。李斯地兒子都娶了始皇帝地女兒為妻,李斯的女兒都嫁了始皇帝地皇子為妻。以秦法之公正嚴明,以始皇帝之賞功正道,不可能以此等聯姻之法做額外賞賜。更重要的是,戰國傳統下的所謂皇親國戚,還遠遠不是後來那般具有天然的權力身份,李斯的兒子沒有一個因為是始皇帝女婿而出任高官顯爵地,長子李由也不過是一個郡守而已。所以如此,最大的可能是李斯多子女,且個個都相對出『色』。而蒙恬蒙毅之蒙氏,王翦王賁之王氏,則可能因為畢生戎馬征戰居家者少。後裔人口繁衍便不如李氏旺盛。由於這一層原因,李氏家族與皇城各『色』人等多有關聯,說千絲萬縷亦不為過。除卻李斯丞相身份所具有的種種關聯,每個兒子女兒還都有各自的路徑。尋常之時,這些路徑也並不見如何舉足輕重,危難來臨,卻往往立見功效。

“稟報大人,長公主求見。”

“長公主?噢。快教她進來。”

這夜枯坐書房的李斯,正在費心地揣摩著連續三次晉見皇帝遭遇尷尬地謎團,突然聽說長媳求見,不禁大感意外。長公主者,長子李由之妻也。李由是李斯長子,其妻也是始皇帝的長女。胡亥殺戮諸皇子公主之時,因長公主出嫁已久且已有子女,故未遭牽連而幸存。此後年餘。長公主閉門不出,與皇城事實上已經沒有了往來。即或於丞相府,另府別居的長公主也極少前來,可以說,李斯這個公爹與這個長媳事實上也很是生疏。如此一個長媳能夤夜來見。李斯心頭怦然一動,不自覺站了起來。

長公主匆匆進來,一做禮便惶急地說,趙高攛掇皇帝。要派密使“案驗”李由通盜事!李斯驚問,長公主何以知曉?長公主說,是她地『乳』母進皇城探視女兒聽到的消息。『乳』母的女兒不是尋常侍女,是皇帝書房職司文書典籍的一個女吏。這個女吏與一個侍女頭目交誼甚厚,是侍女頭目聽到了趙高與皇帝的說話,不意說給了女吏。因與李由相關,女吏才著意告知了母親。李斯問,此話在何處說地?長公主說。在甘泉宮。李斯問,大體說得幾多時辰。長公主說,大約頓飯辰光。

驟然之間,李斯心頭疑雲豁然大明,一股怒火頓時騰起。

趙高能出如此惡毒主張,根源自然不在李由,而在李斯。皇帝能與趙高說起李斯,必是因自己三次連番晉見而起。皇帝必責李斯無端滋擾。趙高必誣李斯居心險惡。厚誣李斯之餘。又誣李由通盜。案驗李斯二馮心有顧忌,於是便拿李由開刀了。李斯畢竟久經滄桑熟悉宮廷。一聽些許跡象,立即便推斷出這則陰謀的來龍去脈,不禁對趙高恨得入骨三分。這個趙高,以如此低劣之圈套愚弄老夫陷害老夫,下作之極也!沙丘宮密謀以來,雖說李斯對趙高之陰狠時有察覺,然趙高畢竟沒有直接以李斯為敵,故李斯始終對趙高隻以“宦者秉『性』,卑賤自保”忖度其言其行,而沒有將趙高往更惡更壞處想去,更沒有估量到趙高的吞國野心。

李斯始終有著一種深厚的自信:以自己地功業聲望,任何『奸』佞不足以毀之。唯其如此,即或三公九卿一個個倒下,李斯也始終沒有想過竟會有人公然誣陷他這個赫赫元勳。如此心態之李斯,自然不會有洞察趙高野心陰謀之目光了。目下李斯對趙高的憤怒,與其說是洞察大『奸』巨惡之後的國恨,毋寧說是李斯深感趙高愚弄自己之後的報複之心。當然,若是趙高僅僅愚弄了李斯,而沒有實際直接地加害作為,很可能李斯還能隱忍不發。畢竟,李斯也不願在這艱難之後剛剛有所複蘇的時刻,同趙高這個“用事”近臣鬧翻。然則今日不同,趙高要一刀剜了李由,顯然是要摧毀李斯方始艱難恢複的聲望權力,要一舉將李斯置於孤立無援之境,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反複思忖,李斯決意先行擱置三公上書之事,而先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欲待如此,隻能設法晉見二世胡亥,痛切陳說趙高之險惡,即或不能『逼』二世皇帝除了趙高,也必得罷黜趙高,使其遠離廟堂,否則後患無窮。然則,此時的皇帝已經很難見了,且此前三番難堪,已經使這個享樂皇帝大為不悅,要謀求一次痛切陳說之機,還當真不是易事。當然,再要清楚知道皇帝行蹤,趙高是無論如何不能指望了。於是,李斯秘密叮囑家老,派出了府中所有與皇城宮室有關聯地吏員,各取路徑秘密探查皇帝行蹤,務必最快地清楚皇帝目下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