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席離歌,長亭別宴。香塵已隔猶回麵。居人匹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轉。
畫閣魂消,高樓目斷。斜陽隻送平波遠。無窮無盡是離愁,天涯地角尋思遍。
秋爽齋外是綿綿不斷的春雨,柔軟如絲般嫵媚,滑落在新生的梧桐葉上,浸潤出一片一片翡翠色。正是驚蟄時節,雖是回暖,到底還頗有些清冷。
探春獨自一人閑閑坐於一張花梨木大幾邊臨帖。眾人近日因著綿綿不斷的雨都有些懶怠,林姐姐每至春日必是要犯舊疾的,二哥哥便也每日隻往瀟湘館一處去。這石路苔滑,老太太自是不會出門的,鳳姐姐也就與太太們長日在府裏伺候著,難得進一趟園子裏來。即便是不是這樣的季節,怕是姐妹們也難得再聚了。寶姐姐如今也不往這來了。二姐姐嫁人了,四妹妹終日隻是在屋子裏打棋譜或者是抄經文,輕易不出門的。如今這園子裏倒像是隻剩了自己一個人似的。
這一日臨的是張旭的古詩四帖,奔走若濤,狂飛如龍,探春近日鬱鬱的心也跟著飛揚起來,霎時間室內散盡了春日的清冷。探春莞爾一笑,對打簾進來的人道:“侍書,你瞧我這字如何?”侍書笑答,“姑娘的字自然是好的,隻是侍書哪裏識得這些,姑娘莫取笑了。”說著把手裏一枝新開的桃花插在案側白釉點青色雲紋的美人瓶中。探春擱筆,起身去瞧那一枝花,嬌柔的粉色盈盈欲訴,猶自帶著幾點雨珠,半開的花朵令人心生憐愛。“侍書,別人不知,我還不知麼?你哪裏是個傻丫頭,這些年下來,一般人家的小姐也及不上你呢。隻瞧這一枝花,便是選的極好。”說著輕觸了花瓣,碰下一點清澈的落雨,話鋒忽而一轉,“隻是這桃花雖好,可惜花期太短。也便隻能在這茜紗窗下,這秋爽齋裏把玩一瞬罷了。你看這秋爽齋雖是闊朗,到底不過一方小小院落。”
侍書寬慰道,“姑娘,你這是在屋子裏太久了憋悶的。等這雨停了,咱們去園子裏逛去,結詩社熱鬧熱鬧,您就不會這樣兒了。”探春聽著卻眉頭深鎖起來,悵然一歎,“侍書,你瞧這園子好麼?也不過就是這一方天地。這花鳥蟲魚,到底看久了也會生倦。寶哥哥昔年題額之時也就說過,天然圖畫,非是人力雕琢可比。侍書,若有一日,我能出的這園子去,瞧瞧這高山廣川的氣象,不知是什麼光景。”正說著,瞧見侍書偷偷抿著嘴兒笑,轉而自嘲,“是啊,即便是出了這院子,這園子,又能怎麼樣?若是像二姐姐嫁的那般,倒是不如在這園子裏一世。隻是到的那時,怕是連這一方院子也留不住的。”侍書聽了這話,忙忙的說,“姑娘今兒這是怎麼了?實在不像平日裏的樣子。以姑娘這般人才,王侯公子哪裏有不求著疼著的呢。”說了像是想起了什麼,慧黠一笑續道,“我曾聽得襲人姐姐說過,前年寶二爺壽辰,姑娘抽的花名簽兒好的了不得,說是,必得貴婿呢。”探春聽了這話,臉上不由得也是一紅,把手中的帕子朝她一丟,“你這妮子說的這是什麼瘋話!”嘴上說著心裏卻也記起了那一日的光景,大嫂子還笑說自己莫不是將來要成王妃,想著心裏又是一轉念,隻覺得這實在是無稽之談,玩笑罷了,自己本是庶出,賈家這二年也大不如前了,自己的將來,怕是不落的如迎春姐姐一般就好了。自己心中隱約的抱負,這一生也是休提,當年協理大觀園時還覺得這世間大有可為,想要一展身手,如今看來可笑得很。越想心下越是煩悶,起身道,“我去瞧瞧林姐姐,你莫要跟來了。今兒寫的字好生收著。”
不一時探春便獨自執了傘往瀟湘館去,走到蜂腰橋上,瞧見橋畔桃花樹樹盛開,橋下桃花流水杳然而逝,竟然看的呆住了。心裏反反複複隻想著林姐姐當年那一句“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不由苦笑,從何時起,自己變成了這樣了呢?往日的飛揚灑脫都不見了,隻餘了一身的倦意和惆悵。大廈將傾的預感,兄弟姐妹的離散,她不能再是昔年雖出身尷尬卻深得寵愛、無憂無慮的蕉下客了,她必須、不得不為自己的將來擔憂。然而這世間,女子哪裏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呢?就像二哥哥和林姐姐,兩心相映,親上做親,也還有個寶姐姐在那裏,前途難料。何況自己呢?若是老太太、太太、老爺疼自己,或許許個好人家,若是沒這個心,隻怕……
忽聽得身後有人喚,“三妹妹!”一回頭,卻是寶黛二人並肩來了。黛玉臉上泛著不自然的潮紅,時不時一兩聲咳,映著橋畔桃花一路,卻是嬌豔無比,隻是那美麗晶瑩剔透的像是要隨風散去似的。探春忙迎上去,“姐姐,春日寒氣重,你還病著,怎麼倒出來了?二哥哥怎麼也不勸勸林姐姐?”寶玉隻是笑,“你道我沒攔著?林妹妹隻是不聽,非要出來看桃花。想著如今蜂腰橋這一帶桃花開得正好,離瀟湘館也最是近,我就陪妹妹來這裏瞧。”探春道,“妹妹正要去瀟湘館瞧姐姐呢,也是在這橋上看著桃花實在好,比我窗下的大是不同,也就看住了。”又一遲疑,“隻是這蜂腰橋避不得雨,姐姐身子這般弱,哪裏經得起呢?”正說著,黛玉又是一陣掏心掏肺的咳嗽,一方半舊的湘繡帕子掩著,寶玉忙急著扶住道,“妹妹不顧念自己身子,好歹顧念我和三妹妹的心,如今你在這雨裏受了寒,我和三妹妹看著,心裏豈有不疼的?”黛玉眼中閃過一抹亮光,卻嗔道,“我的身子自己知道,不用你蠍蠍螫螫的。”默然一刻,又道,“我如今這身子,明年也不知看不看得到這桃花了。”探春一聽這話也是感傷,不好再勸,見寶玉的眼中也是沉沉的痛。探春心思一動,“我們往凹晶溪館去坐,雖是遠些,那裏的桃花卻也是極好不過的。林姐姐既有興致,咱們便走遠些又何妨呢?”寶黛二人聽了這話,眉間露出一點回憶的神色,似是甜蜜又似是悲傷。探春心裏忽而起了一念,“不如我們把四妹妹也叫上,今日便結一社如何?”轉而赧然,“姐姐如今身子不爽,精神想來也不濟,是我考慮不周了。”卻不料黛玉粲然一笑,那笑容比一溪花樹都更明麗十倍,“正是這個主意好呢,好久沒結社了。這便去請四妹妹。”
三人便一路往北,複又經過秋爽齋,探春便喚了侍書和翠墨跟著一並去了。待到得藕香榭,惜春正在窗下默坐抄經,聽得這話,倒是驚訝,複又懶懶地答,“正下著雨,懶怠動呢。”探春瞧見黛玉臉上失望神色,便勸道,“四丫頭,桃花開的這樣好,不去瞧實在辜負了。那晴日裏哪有今日的韻致?我們一同去凹晶溪館,叫侍書翠墨沏一壺新茶,吟詠唱和,豈不是美事麼?”略一沉吟,又道,”如今二姐姐已嫁,我們姐妹也不知何年才能如今日這般相聚了。才始迎春來,複送春歸去,這桃之夭夭,能開得幾日呢?”惜春聞得這話,神色確是一動,喃喃道,“才始迎春來,複送春歸去?才始迎春來,複送春歸去……”眼光第一次從案上那一卷蓮華經上移開,轉向窗外。藕香榭簾外的春日,雨絲在水麵上點出一圈又一圈,綿綿密密無窮無盡的漣漪,彼此交錯糾纏,看不清楚。一轉臉已經不是那一張冷漠的臉,竟是綻放出自小罕見的暖意,“三姐姐,如今春日方勝,正是探春踏青的時節,是三姐姐的時節呢。”又喚道,“入畫,把咱們收著的靜芸香取出來,咱們結社時點著再好不過的。”語畢卻不見人答應著,卻是彩屏從裏間出來,“姑娘,入畫姐姐不知收去哪裏了,如今還要好一會子找呢。”惜春這才想起入畫如今已經不在這園子裏了,還是自己親自趕了他出去的,隻淡淡道,“罷了,取傘來吧。”一行人便逶迤自藕香榭向凹晶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