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
從天上擠下來的雨
又在人間擠
把我擠到簷下
把我擠進屋裏
一個沒有天空的人
離夢想多遠
雨婀娜著腰肢擠我
雨亮起眼裏的燈擠我
雨舞動我懼怕的潮濕擠我
雨含著就要摔落地麵的淒楚
擠我
擠不到我的雨
自己與自己擠
雨與雨擠成水了
水與水擠成河了
河與河擠成灣了
在我的記憶中
灣遲早要幹涸的
到屋裏來擠我吧，雨
把我擠成水
把我擠成河
把我擠成灣
讓我在抵達幹涸的途中
珍惜你漸漸微弱下來的
擠
到夜晚
到夜晚，我們在天上掛滿星星
蟋蟀的叫聲來到床前
這麼多年，我們一直沒有改掉
做夢的毛病
家家的房門緊閉
各人的夢也緊鎖著
在夢中，我們與死人說話
隨意篡改木已成舟的日子
沒有誰能徹底地打攪我們
無人打攪的寂寞中
我們一步步靠近他們
黃河車
我知道那是商標
黃河與車沒有必然的聯係
即便牽強附會，也隻能是
一輛車從黃河大橋上駛過
黃河一個勁地溜
車溜得更快
這是我在下遊見到的情景
像兩個爭奪同一職位的官員
彼此不屑一顧
像兩個刻骨的仇人懼怕再加深仇恨
像我和舊時戀人在明泉路小十字路口的
一次相逢
如果是在上遊
也許能看到我和舊時戀人
相愛的速度
兩個官員處在爭奪同一職位的路上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此地距黃河遙遠
一輛黃河車呼嘯而過
絞盡腦汁我也無法把黃河與它
聯到一起
如果車裏拉的是水
我可以想想車吞下黃河的凜凜威風
或者黃河在車的胃裏
波推浪湧的氣勢
而車上拉的是沙
沙倒是黃的
可不可這樣想
黃河枯竭了
狂風卷起黃沙從身邊呼嘯而過
失眠者說
我睡不著
天下那麼多人都不陪我
我還為他們守著這夜
我覺得委屈
我不想把委屈說出來
隻是覺得他們不夠意思
尤其那些被幸福醃透的人
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我也被醃過
不小心把壇子打壞了
隻好把自己收起來
到這夜裏來醃
天亮了
大家快快起來吧
好好守住白天
讓我做一個白日夢
身體是一隻人形的瓶子
把頭摘下來
把沒有頭的身體放到門外
身體是一隻人形的瓶子
現在，蓋已打開
誰愛拿什麼就拿什麼
祖輩為了守護這隻瓶子
曆經磨難
最後兩手空空
我們為守護這隻瓶子
本錢花得也差不多了
瓶子裏有什麼
幾粒種子，和一大碗
滋潤種子的血
血少了就兌點水
真正的種子，在哪裏
都能萌發，生長，結果
下雪
下雪是在人間強調一種色澤
察覺這個秘密的人正在人間受苦
天地間飄滿神的女兒
神的女兒轉眼不見了
扔下那麼多小衣裳
我們的懷念充滿憂傷的力量
啞巴
你們說的話
別人記著
我想說的話
隻能自己記
你們說說出來就輕鬆了
我說不出來
當然不輕鬆
你們擺擺手
什麼也不用說了
我努力做出各種表情和動作
就是說不出
你們是老死的
我是憋死的
大風
大風超過了風
大風使一個“大”字
深入人心
我們生活在生活裏
右手寫字
左手把寫過字的紙翻過去
字落在紙上的瞬間突然變形
住了字的紙忍受著撕裂
是大風影響了我們的手啊
大風開始拆散我們
像拆散一隻烤獸
一部分吞進大風的風裏
一部分咽進大風的大裏
在大風麵前
我們唯一能堅持的
是縮緊身子
不讓自己被消化得那麼迅速
那輛車
那輛車
如果被龍卷風搬走
放到一個杳無人跡的地方
那輛車上
如果是一群下田歸來的農民
準備去城裏看一場電影
如果是一群不願下田的農民
憋足勁到遠方掙大錢
如果是一群老板
一群政府官員
一群新婚男女
一群牛郎、織女，應約
去會各自的織女、牛郎
多年多年以後
會怎樣呢
這個問題
我想得比較簡單：
多年以後
那輛車又被龍卷風搬回來
放在曾被搬走的位置
那輛車的司機
還沒有迷失前進的方向
然後
汽車的發動機響了
汽笛響了
汽車安全到站
車上的人紛紛下來
若無其事地
繼續到各自要去的地方去
尾隨者
一輛車
就要與另一輛車
相撞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