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兩個雞蛋拴住你
家裏出事那年,我念小學一年級,七歲。
一個從未謀麵的表哥騎著一輛半舊的自行車來到了我家。父親和母親熱情地招待著。那時,家裏還沒有自行車,父親騎著它上了街買了菜。第二天上午,表哥就走了,他說有急事要辦,過三天回來,自行車也留下了。父親借給了他兩百元錢,說是路費。我和姐姐借機學起了騎自行車。
不曾想,下午,公安局的警車就抵到了我家。他們說,表哥在城裏殺了三個人,逃到了這裏。父親和母親當時就傻了眼。公安局的同誌指點著自行車車胎上的模糊的斑斑血點,我和姐姐嚇壞了,想不到自己離死亡這麼近。簡單而明確的訊問後,父親在全家人的惶恐中被帶上了車。父親被帶走的原因是涉嫌協助表哥逃跑。我們一肚子的委屈,沒有述說的地方。我們姐弟四人趴在警車上,哭做一團。村子裏的人都在為父親辯證,一個好人,不會糊塗犯事的。一個警察要用手銬拷父親,母親搶上前,瞪著那個警察,鎮定著說:“不要拷他,他不會跑的。”鄰居們也不叫警察拷父親,他們知道父親的為人。父親終究沒有被拷上,他回頭對母親說:“不要害怕,晚上把門抵好。我會回來的。”
父親消失在驕陽下。晚上來臨,母親和我們睡在一張床上,母親把門用一根粗圓木抵上,又把剪刀和菜刀放在了枕頭下麵,那是家中唯有的兩件利器。母親害怕表哥再次歸來,會傷害我們。夜特別的長,母親一夜沒合眼,就靠在床頭,保護著我們幾個暫時失去父親的小雀。日子在等待和恐懼中走著,我們都蜷縮在家裏。母親第三天被叫到了鄉派出所。她回來後,臉色更加凝重。霜浸一般。後來才知道,母親那天得知城裏的消息,說表哥一天逮不到,父親就要在警察局待一天。局裏已經做好了部署,等表哥三天回來時,進行秘密抓捕。於是,我們都不安地期望著表哥回來。
那天下著小雨,初冬的寒意讓我們更加寒冷。母親一刻不停地做著針線,她的手輕微地顫抖著,嘴裏一直念叨著。下午四點多一點,就聽見一聲清脆的槍響。不久,村長就告訴我們說,表哥回來了,還打聽我家的情況。其實他早已經被警察盯上了。在來我家的半道上拒絕抓捕,想逃,被擊傷後逮捕了。母親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喃喃地說:“好了,好了,他終於可以回來了!”
當天傍晚,父親就回來了。雖然隻有三天,我們感覺過了三年。父親憔悴了許多,眼神裏的驚恐還沒有消退,和鄰居說話有氣無力,臉色蒼白一如白紙。父親在家裏昏沉沉地睡了兩天,一粒米也沒有進,竟說夢話:“我沒有罪。我不知道他殺了人。”
父親從那以後,身體每況愈下。消瘦,孱弱,煩躁,謹慎。醫生說,要好好調養。父親醒來後的那個早晨,我們家的飯桌上就多了一大碗生衝雞蛋花。母親說:“今後不管生活怎麼難,父親的兩個雞蛋不能沒有。”我們的頭點如小雞啄米。那個時候,雖然不懂母親的意思,但我們都是聽話的孩子。
父親的這碗生衝雞蛋,一直醇香在我們的鼻翼裏。春夏秋冬,一年複製一年。不管多忙,母親都親自為父親衝雞蛋,看著父親一口口喝下去,才去做其他活。直至今天。母親衝雞蛋花的手法已經相當的熟練:一隻細瓷碗,兩個生雞蛋,一瓢溫開水,一勺白砂糖,一雙筷子,一瓶香油。雞蛋先在碗沿邊輕輕一吻,便裂開一道不規則的細縫。雙手再輕輕捏著雞蛋的大頭和小尾,一摳,一揚,清澈的蛋清包裹著黃澄澄的蛋黃就滴落在碗裏,然後加上一勺白糖,用筷子繞著圈不停地攪拌,筷子觸及著瓷碗發出有節奏的“當當當”的脆響。接著倒入熱乎乎的溫水,那些色澤輝煌的雞蛋一瞬間凝聚成一個個蛋黃花瓣漂浮在碗裏。最後滴入兩三滴香油,一碗浸潤著愛的生衝雞蛋花就暖暖的做好了。滿屋子的香味彌散著,家的溫馨倒影在瓷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