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明清詩人筆下的濟南菜
在全國的地方菜係中,魯菜是北方菜係的代表。而魯菜的兩大支柱之一,便是濟南菜(另一支柱為福山菜)。
濟南菜又稱曆下菜,它起源於山東黃河沿岸,立足省城濟南,一向影響深遠。明清以來,許多詩人都在詩中對它讚歎不已。
明代詩人王象春在《明湖蓮》一詩中寫道:
五月荷花半壓塘,北風直送滿城香。當壚瓶酒兼蝦菜,南客遊來不憶鄉。
五月豔荷盛開,滿城飄香,好一個“瀟灑似江南”的濟南!不但風光優美,而且濟南菜也別具風味,精美異常,使得那些來自以美景和美食著稱的江南客人,也流連忘返,樂不思鄉。這裏略舉幾例,就足可讓人饞涎欲滴……
清代詩人王初桐所作《濟南竹枝詞》中,有一首這樣寫道:
濼口腥風四月天,海鮮新到利津船。東人最重濼河鯽,販到城來更值錢。
詩中所說的“濼河鯽”,即黃河特產“黃河刀魚”。這種魚鱗細,體長如刀,通體銀白色,含油很多。據說將此魚放在太陽下暴曬,最後隻剩下魚骨和一汪油跡。這種魚可清蒸,可紅燒,也可做成魚圓。其味醇香可口,是不可多得的美味。當地漁民還有種特別的吃法:將捕撈上來的鮮魚放在幹鍋裏加火,烙得魚身出油至熟,魚香撲鼻。再將魚用單餅卷起,滿把握著,連魚帶餅咬一口,握餅的手順勢向旁側一帶,便隻有魚肉與餅入口,密密的魚刺卻留在了餅卷的邊緣處……
在另一首竹枝詞中,他提到了幾種美味:
糝香姚肉滿街盛,不許辛家獨擅名。下酒最憐鄉味好,更教金杏解春酲。
詩下注雲:“《菊隱紀聞》:都中辛家豬肉最馳名。《酉陽雜俎》:金杏出濟南,漢武帝東巡有獻之者,帝嘉賞也。” 詩中的 “糝”是濟南的一種風味小吃。它是用雞和大麥熬製的羹,另加黨參、肉桂、蔥、薑、鹽等作料。喝時在碗裏撕上雞絲,撒上胡椒份,澆上少許洛口醋,具有鮮、香、鹹、辣、酸諸味。從詩中可見,當時濟南城中,不獨辛家的豬肉菜遠近聞名,還有許多“姚肉”美味與之媲美。而享用了家鄉這許多佳肴後,又有著名的特產金杏為之解酒……有這樣多的美味供人品嚐,誰人能不為之沉醉?
清初的大詩人王士禎,曾作《曆下銀絲鮓》詩,描繪他喜歡的一道濟南名菜:
金盤錯落雪花飛,細縷銀絲妙入微。欲析朝酲香滿席,虞家鯖鮓尚方稀。
詩中所寫的這道名菜“銀絲鮓”,是當時虞家飯店烹製的炸小鯖魚。它不但銀白如雪,香飄滿席,而且像銀絲一樣精妙入微。這樣色香味俱佳的名菜,實在世所罕見。
清代詩人孫兆桂在他的一首《濟南竹枝詞》中,還寫到當時的文人雅士們對“醋溜魚”的喜愛:
桐月軒中品菜蔬。騷人雅集太軒渠。儂家不住西湖上,偏喜今朝醋溜魚。
詩下注雲:“魚蝦皆豢於活水中,鮮美非常,不弱於杭州之五柳居也。”詩中所說的“醋溜魚”,即指“糖醋鯉魚”。這也是濟南的一道名菜, 當年的彙泉樓飯莊擅作此菜。這個飯店坐落在江家池畔,平時池中養著數十尾鯉魚,食客可臨窗觀魚,又可指魚定菜,店家當場捉活魚做菜。“糖醋鯉魚”先炸後溜:做魚時先將刮洗幹淨的鯉魚放在滾油中炸黃,使魚頭、魚尾高翹,作“跳龍門”狀;然後再澆上用著名的濼口醋烹製糖醋汁,端到席上還吱吱作響。這道菜吃起來外焦內嫩,香甜鮮酸,風味別具,妙不可言。吃到魚肉將盡時,還可再端下去做成“砸魚湯”,喝起來酸辣爽口,餘味無窮……難怪那些文人雅士們麵對著滿席的珍饈佳肴,卻“偏喜今朝醋溜魚”了……
濟南蒲菜
蒲菜為香蒲科水生宿根草本植物。每到初夏,其葉莖竄出水麵,割下剝出嫩莖,便可做成味道極為鮮美的菜蔬,深受人們喜愛。
說起蒲菜,是頗有些來曆的。?它古稱蒻、深蒲,又稱香蒲、甘蒲、蒲筍、蒲芽、蒲白、蒲兒根、蒲兒菜等,在我國已有三千多年的栽培曆史。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上,就有不少關於蒲的記載,如“彼澤之陂,有蒲與荷。”(《陳風·澤陂》)“其蔌維何,維筍及蒲”(《大雅·韓奕》)……這都說明在古代人們就將竹筍和蒲菜視作上好的蔬菜了。西漢漢賦大家枚乘在《七發》中,為晉太子開列了一係列菜單,其中就有一道“芻牛之瘦,菜以筍蒲”的名菜,即用小牛的瘦肉,與竹筍、蒲菜一同烹煮,那味道自然鮮美無比。北魏時山東壽光人賈思勰是一位農學家,他在《齊民要術》上說:“蒲根菜,《周禮》以為菹,謂蒲始生,取其中心入地者蒻,大如匕柄,正白,生啖之,甘脆”。說明蒲菜生熟食之皆美。明人王世懋在《瓜蔬疏》中也說:“蒲筍、蘆筍皆佳味,而蒲筍尤佳。”對蒲筍之美作了充分的肯定。
濟南有水麵廣闊的大明湖和眾多的灣塘,水清土肥,這為蒲菜的生長提供了良好的條件,因此自古以來蒲菜便成為濟南的的特產,被譽為“美蔬”。清代濟南鄉賢王賢儀在其《轍環雜錄》中寫道:“曆下有四美蔬,春前新韭,秋晚寒菘,夏蒲茭根,冬畦苔菜”。民國初年出版的《濟南快覽》中也說:“大明湖的蒲菜,其形似茭,其味似筍,遍植湖中,為北數省植物類菜之珍品”,可謂對濟南蒲菜的最高評價。濟南人有此天賜的“珍品”,固然喜之愛之,用它做成種種美味佳肴,如鍋塌蒲菜、蝦子炒蒲菜、蒲菜炒肉、奶湯蒲菜等都以其特殊的鮮美,特有的風味,讓人百食不厭,回味無窮。尤其用奶湯和蒲菜烹製成的“奶湯蒲菜”,脆嫩鮮香,清淡味美,素有“濟南湯菜之冠”之美譽,早在明清時期便極有名氣,至今盛名猶存。來濟南一遊的人,無不慕名品嚐。上世紀30年代,現代著名作家鬱達夫曾經來過濟南,對濟南蒲菜留下了深刻印象:“隻有蓮蓬、蒲菜的味道,的確還鮮。”青少年時期曾在濟南求學的著名詩人臧克家也曾回憶說:“逛過大明湖的遊客,往往到岸上的一家飯館裏去吃飯。館子不大,但有一樣菜頗有名,這就是:蒲菜炒肉。濟南的烤整豬,蒲菜炒肉,我都嚐過,至今皆有美好的回憶。寫到家鄉的菜,心裏另有一種情味,我的心又回到了故鄉,回到了自己的青少年時代。”
除做菜外,蒲菜還有多種用途。它的花形似一根海綿棍子,俗稱蒲棒,過去沒有蚊香時,人們用點燃曬幹的蒲棒來驅蚊,效果頗佳。曬幹的蒲葉還可以編織成涼席、蒲包、蒲鞋等。所以過去每到深秋,大明湖上收割蒲葦的船往來穿梭。人們在收割蒲葦,也在收獲豐收的歡樂……
濟南紅葉
北風送寒,萬木霜天,又到賞紅葉的大好時節。濟南南山的紅葉穀中,數千畝紅葉淩霜鬥寒,豔麗如丹,映紅了蜿蜒的溝壑,染赤了綿綿群山。遠看,像隨風飄浮的彤雲;近看,似熊熊燃燒的火焰……此時,置身於這“紅雲”錦帳之中,身染紅了,心熏醉了,怡然自得中頓感心曠神怡,浮想聯翩。如此美麗壯觀的景象,是上蒼賜給濟南的無價之寶。它使濟南的嫵媚融進了火辣,婉約增添了豪放,“杏花春雨”的韻致多了些“鐵馬雄風”的強悍。都說“濟南瀟灑似江南”。紅葉爛漫中,豈不勝江南?
其實,濟南的紅葉,不隻紅葉穀有。城南近郊的山上,遠遠近近,高高低低,也都生長著數量不等的楓櫨。一到深秋,風雕霜染,它們會在一夜之間脫掉綠裝,盡換朱顏。遠遠看去,有的連綿成片,像紅綢飄展;有的孤身高擎,如火炬燭天。近看,那片片紅葉紅得明媚,美得嬌豔,恰似一張張健康活潑的“童子麵”,又如美人羞澀的笑臉……身為一個濟南人,我有幸天天登山,常跟山上的紅葉親密接觸,深為它們的美麗驚歎。我曾在《馬鞍山上四季樹》中深情地寫道:“深秋,萬花凋謝,草木飄零。此時馬鞍山上的樹木,卻依舊多彩多姿。特別是那些堅挺飄灑的楓樹,在凜凜寒風中都亮出了生命的底色,紅豔豔一片燦爛。盡管這裏的楓樹不像紅葉穀那樣‘萬山紅遍,層林盡染’,但它們卻恰到好處地穿插在鬆柏叢中,這裏舉幾支火炬,那裏升一片雲霞,‘貼地騰野燒,擎空燎庭燭’,生動地營造出了劉鶚筆下的意境……”
濟南的紅葉,美在當今,也美在從前。曆史上濟南的紅葉就很有名,而濟南人也把賞紅葉當作一大盛事。每到深秋楓葉醉了時,到南山賞紅葉的人便如潮湧,絡繹不絕。而賞紅葉的最好去處,要數近郊的龍洞、佛峪和千佛山了。
龍洞在市區東南10 多公裏的群山之中。這一帶峰巒奇秀,千姿百態,丹崖翠穀,美不勝收。過去每到深秋,錦屏岩一帶的丹柿楓櫨一片火紅,雲霞相映,燦爛似錦。這一景象,古人稱之為“錦屏春曉”,為著名的“濟南八景”之一。對此,明代詩人李湘在《五律一首並序》中寫道:“群峭摩天,四壁如削,秋老霜濃,紅樹蒙翳其上,森森皆自石縫中出,世俗所謂‘錦屏春曉’者也。”清代詩人吳秋漁在《龍洞看紅葉》一詩中寫龍洞紅葉也極為傳神:“……半山藥雨蔫支亂,一夜西風拋錦緞。偷得封姨快剪刀,二十四番紅不斷。有如隋家西苑鬥繒彩,雪子打簾春似海。又如大唐天子殿上鳴晴雷,霎時千樹萬樹桃花開。丹者勝丹碧勝碧,雜以紫靺鞨與黃蠟珀。身遊五都目五色,繡女染工都失魂……”
佛峪為一四麵環山的峪穀,在龍洞之南,與龍洞緊相連接。這裏深秋的紅葉也特別惹眼:那滿山滿穀的樹木被朔風一吹,榆柳金黃一片,楓櫨如火似丹。而蒼鬆翠柏,濃綠依舊,把滿山的紅葉襯托得更加豔麗多姿。古人將此景像稱作“佛峪紅葉”,為“曆城八景”之一。清人周學源在《佛峪詠紅葉》中寫道:“海上黃金闕,人間錦繡屏。臨風霞佩舉,帶酒玉容酲。”詩人用龍宮金闕和錦繡彩屏來比喻佛峪紅葉滿山,用風吹紅色飄帶和美女醉後玉容來形容紅葉的美姿,可謂形象貼切,生動傳神。而詩人濮文暹在《佛峪看紅葉》一詩中也讚美道:“秋霜勝春風,一夜成暘穀。山氣酣於酒,醉痕成大麓。夕陽助幹紅,冷露洗零綠。貼地騰野燒,擎空燎庭燭……”全詩洋洋四十言,遠譬近比,酣暢恣肆,多角度、多側麵地寫出了佛峪紅葉之美。
相比較而言,千佛山的紅葉更加多姿多彩。許多文人在為之傾倒之餘,也留下多幅風采各異的紅葉美景。明代詩人邊貢在《九日登千佛山寺五首》詩中,寫有“背領丹楓直,垂岩紫菊肥”的佳句。他寫的是千佛山北坡,筆直的楓樹高擎著紅紅的火炬,與垂岩上的紫菊相映生輝,展現出紅葉的健碩之美;清代詩人潘子震在《登千佛山寺》詩中,有“山空雨濯雲逾白,樹老霜侵葉更丹”的佳句,說千佛山的楓樹老而彌堅,霜打葉更紅,充分展現了紅葉的奇崛蒼勁之美;而清代詩人蔡靉在《九日登千佛山》一詩中寫道:“索居逢九日,山寺一登遊。紅葉西風晚,黃花細雨秋……”他在九月九日傍晚登山,正逢朔風送寒,秋雨綿綿,紅葉黃花都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愁霧之中……他展現給我們的,則是紅葉的淒婉之美。倒是晚清寫實主義大家劉鶚最具慧眼,他在不經意中寫出的千佛山紅葉,具有永久的魅力:“隻見對麵千佛山上,梵字僧樓,與那蒼鬆翠柏,高下相間,紅的火紅,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綠的碧綠,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楓夾在裏麵,仿佛宋人趙千裏的一幅大畫,做了一架數十裏長的屏風。”雖隻寥寥幾筆,卻是入木三分,生動地展現了千佛山紅葉那出類拔萃的壯闊之美!
濟南紅葉,是“瀟灑濟南”的一道亮麗風景。它從亙古一直延續到當今,令人傾倒,也發人深思。它似乎在用自己的大美昭示我們:美在創造,也在繼承。相對於無知的破壞而言,繼承常常是更好的創造。曆史上的濟南,有許多令世人矚目的風物、名勝,如果都能像紅葉這樣傳承下來,發揚光大,那麼濟南固有的美好,必將托起它新的形象,驚現於世人麵前!
煙非煙,霧非霧
輕煙淡霧,明月清風,這是藝術家創造美的重要素材。“在中國傳統風景畫中,霧同山川、樹木、孤廟一樣,是用以渲染浪漫主義和神秘色彩的成分,是構成中國意象的特質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法國學者皮埃爾·托爾塞特語)煙霧,讓畫家畫出如詩的畫,也讓詩人寫出如畫的詩:“平生魚鳥最相親,夢寐煙霞卜四鄰。羨殺濟南山水好,幾時正作卷中人。”(金·元好問)“山含淺黛草含煙,到處韶光劇可憐。風片雨絲春夢夢,逡巡釀出杏花天。”(清·董元度)……每每讀到這些煙籠霧罩的濟南風景詩,我便心馳神往,如癡如醉,仿佛進入飄飄欲仙的神仙境界。
詩也好,畫也罷,都是現實生活的反映。作為“瀟灑似江南”的泉城濟南,麗日藍天下的景致固然美不勝收,而輕煙淡霧中的仙景又何嚐不令人陶醉?在工業尚未崛起的半個多世紀以前,煙霧就像神仙手中的妙筆,隻需輕輕一抹,美麗的濟南山水霎時就變得更加蘊藉含蓄,深沉內秀,朦朧中更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