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卻又不同於冬季的蕭瑟,即使是呼嘯的寒風,也擋不住那總在不經意出綻現的點點生氣。
隨著春天悄然到來,遠處山丘上覆蓋的皚皚白雪漸漸化開,露出原本被覆蓋的植被。一絲生意盎然的綠色,隨著那溫暖的春意,早在不知不覺中慢慢爬上了那起伏不定的山丘。
日頭慢慢西沉,給那嫩綠的春草染上了一抹殘紅。極目遠眺,借著落日的餘暉,依稀能看到遠方山丘上那些不斷晃動的模糊人影。
士卒們拖著疲憊無力的雙腿遲緩的移動著,顯然這群士兵的體力已經消耗到了極限,然而他們的臉上卻掛著與身體的狼狽疲態完全不相符的亢奮神情,人人背上腰間都帶著一個鼓囊囊的包裹,衣角鞋底還殘留著一些可疑的黑褐色汙跡,不知哪裏的無辜生命又葬送在了亂世的刀兵之中。
雖然他們衣衫襤褸,各不相同,有些人甚至胡亂裹著婦人的衣服,但額頭卻都纏著一抹黃色布巾,表明了這夥人並不是普通的山賊盜匪。自從中平元年那場幾乎席卷了真個大漢朝的****以來,無論是塞外的邊民,還是中原的百姓,都對這樣的裝束漸漸熟悉起來,並還將在他們的噩夢中繼續存在數十年的光景。
一行人走了許久,眼前忽然出現一片茂密的樹林,不由一喜,眼見今日趕不回山寨之中,能棲身林間總好過露宿在曠野中,好歹有處遮風擋雨的地方。雖然傍林紮營是行軍大忌,但黃巾軍本就是三教九流混雜,大多是綠林草莽出身。除了天公、地公、人公三位將軍親信部屬還堪稱精銳之外,剩下的根本就是烏合之眾。草莽中人要論個人勇武還是有一些,但要說如何行軍布陣,該選何處安營紮寨,懂的人就不多了。
雖然已是早春,但寒風依舊蕭瑟,淩厲如刀,仿佛能將人身上的血肉都一塊塊剔下來,眾人剛欲卸下衣甲行囊,躲到林子裏避避風,遠方忽然傳來一聲氣勢洶洶的大喝,讓他們又重新繃緊了神經。
“杜遠小兒!”隨著一聲爆喝陡然炸響在遠方的草野上,沉悶的氣氛驟然被打破了。
才經曆一場廝殺的黃巾眾人精神本就高度緊張,乍聽這一聲大喝,頓時紛紛握緊了手中的兵刃,慌亂的四處張望著,隻見一騎從身後的草原上飛快的向他們衝了過來。
在這群衣衫襤褸的乞丐兵之中,有一人高坐馬上,表情陰鷙,冷冷的注視來自己奔來的那人,顯然他就是對方口中的杜遠。
來人胯下坐騎雖非良駒,但在馬上騎士的驅使下,也是跑得飛快,轉眼間就來到了眾人麵前,隻見來人黑麵虯須,相貌極是雄武,更兼自有一股英雄氣概,直叫人忍不住要讚上一句。
那黑臉漢子來勢洶洶,顯然是為了興師問罪而來,隻見他怒視那杜遠的同時,粗大有力的手掌就按在腰間刀柄之上,根根青筋都如蚯蚓般鼓了起來,儼然一言不和便要拔刀相向。
“周將軍!是周將軍來了!”本來驚恐疲憊的黃巾兵們看清了來人的相貌,心中的恐懼一霎那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驚喜,齊齊歡呼起來。
若是尋常人在此,想必會被嚇得魂飛魄散,想不到素來少被賊軍襲擾的安邑城外,竟然同時出現了兩員凶名赫赫的黃巾大將,杜遠身為一方渠帥自然不必說,那黑臉漢子也是太平道有數的猛將,掌中一柄大刀,不知葬送了多少官軍驍將的性命。
與眾人的歡呼聲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杜遠陰沉的臉色,他雖然名義上掛著個渠帥的頭銜,但在教中地位遠不如那姓周的將領,加上對方武藝膽識均遠勝自己,幾仗下來,身先士卒,勇不可當,眾人無不歸心敬服,在底層軍卒中的威望更是隱隱有蓋過自己的架勢。若不是手下這些兒郎大多是自己親自招募,諸位頭目更都是自己的心腹親信,隻怕自己好不容易拉起的這支隊伍就要姓周了。
現在想來,當初太平道派這個人來分明是不懷好意,隻怕是不放心自己這樣半道加入扛著黃巾大旗的山賊草寇,要加以監視控製。
想到這裏,杜遠狠狠的催了一口,什麼太平大道,共圖江山,當初太平道派來的那個說客說得天花亂墜,仿佛江山唾手可得,結果自己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招兵買馬,糧草還沒湊齊,就有人向朝廷告密。當時杜遠已經感覺不妙,隻恨自己為了招攬信徒,太平道的大旗已經打了出去,想再回去當山大王也不成了,隻能捏著鼻子上了賊船,被迫跟著那些裝神弄鬼的神棍提前舉事。這倒也罷了,一開始倒也頗為順利,打得官軍是望風而逃,接連攻下數城後,讓這個當初沒見過多少世麵的山賊頭子也有些飄飄然起來,隻覺得說書先生口中的白起、韓信不過如此,哪及得上本大爺的半分本事。
眼見江山唾手可得,封侯拜將就在眼前之時,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皇甫嵩、朱儁這兩個狗官,不過數月時間,席卷大半個大漢的黃巾天兵就被打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就連天公將軍都被圍在廣宗生死不知,自己手下折損十之八九,還圖什麼江山,享什麼富貴,早知道,還不如當初占山為王的日子來得快活。
一想到這裏,杜遠就對忽悠自己上了賊船的太平道恨得牙癢癢,越看那姓周的就越膩歪。起事之初杜遠還知道約束部屬,奉行太平道教義,勉強還算有些軍紀可言,眼見江山無望,原本盜匪凶殘的本性日漸顯露出來,**擄掠,濫殺無辜,與那耿直的周姓將領之間的矛盾愈發不可調和。
杜遠盯著那越來越近的黑臉漢子,微眯的雙眼中寒光閃爍,森森殺機若隱若現。
隻見那騎士飛奔而至,一拉韁繩,勒得胯下那馬唏律律長嘶一聲,人立而起。那漢子顯然騎術頗為精湛,不待馬兒立定,就仿佛一隻鷂子般輕捷的翻身落下。他一張黑臉上陰雲密布,顯然心情很差,也不理會一旁山呼的士卒,徑直走到杜遠馬下,伸手向對方抓去。
杜遠豈肯束手就擒,抬手欲擋,手掌相觸,隻覺一股大力從對方掌緣傳來,如山似海,沛然難當,頓時如遭雷殛,半條胳膊都仿佛不是自己的,酸痛難忍。
那黑臉大漢卻隻是冷哼一聲,手掌一翻,繼續向他抓去,看似輕鬆寫意,隻是一招便將武藝不弱的杜遠製服,甩落馬下。
巨大的力量讓杜遠重重的摔在塵土中,顯得極為狼狽,他掙紮著想要爬起來,試了幾次卻都沒有成功,反而讓自己的衣衫越發淩亂,敞開的衣襟下露出棱角分明的結實胸肌,頸側靠近肩膀的位置纏著厚厚的布條,隱隱有血色從下麵滲出,顯然是剛才的打鬥掙開傷口。
黑臉漢子本來還要再打,一見對方頸側的傷口,不由一愣,高舉的拳頭不由得緩緩放了下來。
杜遠相貌原本倒是不錯,隻是此時臉色發青,眼窩深陷,目光便顯得有些陰沉,冷冷的瞪著那黑塔般的大漢,不知道在盤算著什麼。
杜遠原本以為自己和對方武藝仿佛,即便不及,也不會相差太遠,此時倉促見過了一招,雖然自己也沒使上全力,但竟然被他一招製服,便知道自己還是低估了對方的身手,臉上雖然波瀾不驚,心中卻是又驚又怒。
見對方放下拳頭,杜遠膽色稍壯,環顧四周,見身邊俱是心腹,更是有了些底氣,可一轉頭,卻見那黑臉漢子臉露譏誚,麵色雖然平靜了一些,圓睜的豹眼中卻隱含著一團怒火,如噬人猛虎般盯著自己,心中頓時又是沒了底,強笑道:“大家兄弟一場,不過是玩了你一個女人,用得著這樣!等俺打下安邑城,大把官宦家的美嬌娘任你取用,不比那黃毛丫頭強上百倍,管教你心滿意足。”
“放屁!”黑臉漢子聞言怒不可遏,仿佛受了什麼極大的侮辱,才放下的拳頭又舉了起來,剛要上前再揍幾拳,卻被四五個壯漢圍上來抱住了手腳,隻露出一張怒氣衝衝的黑臉。
抱住他的那些健卒原本是杜遠當山大王時招攬的江洋大盜,個個身手不俗,雖不能和杜、周兩位頭領相比,但也都是驍勇之輩,被杜遠收在身邊充作親衛。黑臉漢子手腳都被緊緊抱住,一身本領發揮不出一成,一時間竟然被這些人製得動彈不得。
杜遠此時心裏才真正有了點底氣,畏懼一去,便恢複了大盜的蠻狠本性,一把扯下頸側裹傷的布條,將那傷口露了出來,隻見一道長長的傷口從左肩一直劃到頸側,若不是對方力氣準頭都是不足,這一刀足以致命,果然是凶險異常。
黑臉漢子見這一刀險些要了杜遠的性命,念及袍澤之情,怒意稍減。杜遠雖然武藝不如他,但察言觀色的本事卻不是常人能及,見對方還顧念幾分兄弟情誼,膽子又大了幾分,冷笑道:“自家兄弟險些被那個小賤貨一刀害了性命,你倒先來找我的晦氣,別人都讚你周胡子義氣深重,原來都是他娘的放屁。”
杜遠一邊說著,一邊向自己的心腹暗暗使了個眼色。
一旁的狗腿子連忙幫腔道:“周將軍你有所不知,是那小賤人存心不良,蓄意**渠帥,實際卻暗藏匕首意圖行刺,渠帥一時不察,中了她的奸計。”
這一番話卻似火上澆油,將那黑臉漢子心中怒火又重新燃了起來,見對方眼中駭人怒意,那幫腔的小頭目心中一寒,縱使他平時巧舌如簧,但在對方積威之下,一時間竟然被嚇得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