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門依舊緊緊關著。門前跪著求告的太監,宮女已經換了三撥,眼看著星子盡沒,眼看著日上中天,再眼看著金龜西墜,玉兔東升,書房裏的萬歲爺對門外這一刻不停的求告依然不理不睬,看媽,麽麽趕來求他喝水吃飯睡覺,他也置若罔聞。隻要有誰試探性地推門,就會被一物件砸出來,伴著嗬斥:“誰敢推門,我辦了誰!”
首領太監魏蒙全,一等侍衛雅爾甘,姑姑圖吉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回稟太後,隻得來三個字:“別理他。”
誰敢不理?萬一出個意外,他們還不得個個滅九族啊?他們隻得隔一會就推推門,換取那一聲脆響和著一聲怒罵,以證明皇上還有力氣鬧。
“啪”不知道是什麼又狠狠砸到了門上。
“聽著聲音脆而不悶,音若敲擊,必是景德鎮的上品瓷器啊。”正當眾人麵麵相覷的時候,清涼無垢的聲音隱隱傳來,風中似乎都帶著那永恒的笑意。
魏蒙全,雅爾甘和圖吉仿佛天上掉下個寶貝來,忙不迭地迎上去:“林大人哪,您再不來,這整個禦書房可就全塌了。”
林虔之一笑,下一刻卻衝著正門俐落地一甩馬蹄袖欲跪下,魏蒙全慌忙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唉呦,林大人,您可是太後麵前都免跪的人哪,您可別為難小的啊。”林虔之輕輕卻堅定地拉開他的手,結結實實伏下去,朗聲道:“臣林虔之,叩見皇上。”
門內一片寂然,過了半晌才傳來悶悶的聲音:“進來吧,巴克什。”
眾人喜出望外,圖吉急忙遞過紫檀百寶嵌迎壽圖海棠式食盒,林虔之看見她巴巴的眼神,了然地接過,快走幾步,推開了書房那已禁閉了五天的門。
書房裏一片狼藉,黑光漆嵌鏍鈿大案上,紫檀勾蓮紋長桌上,紫檀荷式大椅上,填漆戧金雲龍紋書櫃上,甚至翠色灑金的地毯上到處是扔的亂七八糟的書,一函函一摞摞,幾乎把家具上一色明黃宮緞的墊褥鋪布都蓋住了。林虔之淡然的目光緩緩遊移著,湛藍的俊目撞上了一雙雖混含著擔憂與狼狽,仍然冷峻倔強的眸子。
這小小少年騎在方便取書的梯子上,穿一身事事如意織金緞棉行袍,外罩一件絳色袖隻到肘的額倫代。身子繃得筆直,獨立於紫檀框梅花式立燈昏暗的燈影裏,嘴角噙著一絲冷笑,頗有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韻致,正是當今天子,十二歲的嘉佑皇帝阿思海。
林虔之俯身揀起一本本橫七豎八的書,按類分別放回原來的位置。不同尋常的安靜持續了好一陣子,阿思海終於諾諾地開口:“巴克什~~~~。”
林虔之停下手中的動作,柔聲道:“智慧踴躍在神為人預備的可住之地,也喜悅住在世人之間。書籍是智慧的天使,皇上平日不是手不釋卷嗎?今天怎麼忍心如此對待它們呢?”
“嗯,巴克什~~”阿思海的聲音低得聽不到。
林虔之歎了口氣,伸出右手:“皇上,書籍應該呆在它們應該呆的地方,您也是,在梯子上坐久了,背會受不了的,快下來吧,我會扶著您的。”
阿思海看著他的眼睛,望進了一片溫暖的冷靜與睿智。他遲疑著將手伸進林虔之的手掌裏,手心溫熱寬厚,好像傳遞著一種堅定和擔待,促使他爬下了梯子。
林虔之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提過那紫檀百寶嵌迎壽圖海棠式食盒,一一打開:薩琪瑪,奶皮子,酥皮鬆仁餃,果陷烤餅,肉餡餑餑,佛手酥,喇嘛糕,還有炙鹿脯,野雞爪子,甚至還有一個白玉痕都斯坦雙耳壺,裝著溫乎的茶水。
阿思海的目光艱難地從食物上移開,“我不餓。”
林虔之笑道:“您統治著世界上最大的國家,天主因此更為眷顧您,您不應該辜負主的恩賜。”
阿思海想了想,狡黠地眨起眼,:“連朕的飲食你的天主都會關注嗎?”
林虔之溫柔地看著他,:“當然,因為您是主所喜悅的。”
阿思海喃喃道:“是啊,朕是天子。”
林虔之道:“天主如此眷顧您,您是否也應該眷顧其他人呢?”
阿思海拿起一塊佛手酥,:“天下人都盼著朕的眷顧,朕怎麼忙得過來?”
林虔之看著他的眼睛,:“那麼就從您身邊的人開始吧。”
阿思海放下了剛咬了一口的吃食:“我身邊的人。”
“對,您身邊的人,太後,朝臣,甚至您的太監,侍衛,宮女,從他們開始吧。”
阿思海沉默了一會,笑道:“巴克什,是皇額娘讓您來的嗎?”
林虔之道:“是所有期盼著您的眷顧的人讓我來的。”
阿思海笑道:“朕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放心吧。”
林虔之閉目劃了個十字架,:“上帝保佑您,皇上,臣不打擾您休息了,臣告退。”
阿思海叫住他:“巴克什,書朕會一一放回原位的。”
林虔之停住腳步,回頭報以欣慰的微笑。
阿思海目送著林虔之的背影消失後,“嘩啦”拉開兩扇門,“;噗通”,“唉呦”連聲,靠門跪著的幾個小太監一起摔進書房,門邊跪著黑壓壓一片。
“萬歲爺息怒~~~~。”
“請萬歲爺用茶~~~~。”
“求萬歲爺用膳~~~~。
阿思海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行了,魏蒙全你去稟報皇額娘,明天的禦門聽政朕不去了,有什麼事請皇額娘做主就是。圖吉你去準備熱水,朕一會用完膳要沐浴。雅爾甘進來整理書房,其他的人都散了吧。”
眾人眼見自己的小命從鬼門關打了個轉又回來了,都喜翻了心,生怕惹得這個小祖宗再生氣,忙不迭地各自忙碌去了。
雅爾甘奉命進了書房正要收拾,被阿思海止住了,“別管這些了,朕明天要去一趟誠親王府,你安排一下。”
雅爾甘本就是水晶心肝玻璃人,一點就透,猶豫道:“這幾天太後看得很嚴,恐怕沒那麼容易~~~。”
“佛爾國春已經醒了,皇額娘暫時沒功夫管我。”
“啊,格格醒了?”雅爾甘訝道:“是林大人告訴皇上的嗎?”
阿思海看著他竭力掩飾的喜悅,濃濃的無力感浮上心頭:“不,巴克什什麼都沒說,不,他什麼都說了。”
雅爾甘疑惑道:“臣,臣不明白。”
阿思海苦笑道:“如果巴克什沒能救活佛爾國春,那麼惟一能就他的就隻有朕,他始終沒說一句關於佛爾國春的話,事實不是很明顯了嗎?”
雅爾甘恍然:“原來如此,皇上放心,去誠親王府的事包在奴才身上。”
阿思海點了點頭:“你去準備吧。”
雅爾甘看著滿屋子的書,遲疑道:“這些,要不要奴才~~~。”
“不需要。”阿思海抬起臉,堅定地說:“朕會自己收拾。”
剛過卯時二刻誠親王雅爾將阿就起床了,他深諳養生之道,煙酒無所好,女色無所耽,奢服華宅無所溺,最近更是連葷腥都不沾,眾人私下裏都說他越來越像神仙。可畢竟歲月不饒人,納穆族一向是幼子守王帳,他和先皇雖說是兄弟,可年齡上足足差了二十歲,雖多方調養,仍然百病纏身。
福晉弘吉剌氏一邊端過一碗參湯一邊心疼地說:“這太醫院是越來越不像話了,藥是吃下去幾麻袋,效果倒是一點沒見著~~~~~。”她看了看丈夫的臉色,輕聲道:“格格的病耽誤了這麼長時間,都說沒救沒救的,可林神醫一去,三下五除二就給搗鼓好了,您看~~~~~~。”
“啪”一聲,參湯被誠親王狠狠撞到了地上,伴隨著他的怒吼:“和你說了多少遍,叫你少和那個妖道來往,我的話你統統都當耳邊風是不是?”
福晉不服氣地反駁:“什麼妖道妖道的,提起林大人為人處世,誰能說出半個‘不’字?”
誠親王稍稍平息了怒氣,“林虔之這個人倒是不錯,隻是非我同族,其心必異,他天天宣揚那些邪說,但凡進了教,就不許給祖宗仙人燒紙,逢年過節也不許上供,隻拜那個釘在架子上的光身子的人,毫無禮義廉恥,一派烏煙瘴氣。你準備準備明天叫最好的薩滿太太到郡王府除除邪,佛爾國春可是未來國母,這事萬萬馬虎不得。你以後也不許和那妖道往來,聽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