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四年的春天來得分外的早,年關剛過,東風也已慵懶,應付似的隔三差五吹幾口,春色卻不顯山不露水地爬上了柳梢頭,即便此刻金烏搖墜,也恍惚可見垂柳日益婆娑的風姿。
車轔轔馬嘯嘯,行人弓箭各在腰。一對錦衣持戈的兵士護送著兩輛四乘大車有條不紊地行進,雖兵戈沉重,卻不聞一絲嘈雜。隊伍的前方是兩頂四人青呢小轎,其中一頂的轎門前一枚碩大的四紋紅色朱牌上赫然寫著“密”字。本朝對宦官一向約束嚴厲,正六品以下小太監出宮必以各宮總管太監令牌為憑。正六品以上大太監出宮必乞皇上親賜“密”字令為記,取其“臣不密,失其身”之意以示警戒。
這裏是安勝門,德勝門以裏專供兩黃旗居住的內城垂拱,城內雕梁畫棟,名門雲集。小轎緩緩而前,各府的門房一見這副陣勢立刻添燭掛燈,關門下鑰。一時間整條大街空空蕩蕩,竟似一個活物也不見了。
寄居在成親王府包衣折爾肯家的士子朱近墨詫道:“這個月已經五次了,來的是誰,竟如此大派頭?”折爾肯奪下朱近墨手中的書,氣道:“你這麼不通人情世故,隻一味死讀書,就是高中恩科,官也做不久長。”
朱近墨好脾氣地微微一笑,不以為杵,“表兄說得極是,近墨本也無登龍門奢望,隻是父命難違而已。”折爾肯看他秀窄的丹鳳眼睛笑意盎然,一腔抱怨竟發作不出來,隻得歎道:“看那‘密’字令上的四紋圖像還不清楚嗎?四品的內官,整個大晟也就隻有內務府總管王公公了,本來就猜想格格出了這事一定是天庭震動,隻沒想到竟是如此嚴重,一個月就來了五次。這垂拱城裏住著的哪個是易與之輩,那還不是鬆雞落在雪地上——一清二楚?誰趟得起這趟渾水啊?話說回來,這次也實在太過了,要是格格有個三長兩短,別說太後不答應,承澤郡王不答應,朔方四十九旗不答應,就是我這個包衣奴才也不答應,咱們納穆族上上下下也都不會答應得。”
凡是不提名號,隻說“格格”那指的便是承澤郡王府的元女,這是整個大晟上至天皇貴胄下至販夫走卒都心知肚明的。朱近墨不以為然:“為了格格的事,皇上和太後貴戚們鬧得也夠僵的了,說到底這也隻是皇上的家事,何至弄到如此地步?”
“你~~~~”折爾肯“騰”地站起來,臉漲得通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旋又強行忍住“鬧到何種地步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這格格要真出了什麼事,今年的恩科開不開的成都兩說!”
朱近墨有趣地看他甩門而去,歎道:“皇上啊皇上,這次你可真是操之過急了。”旋又苦笑道:“真是羨慕承澤郡王府裏的人啊,雖說開春了,可這天一暗風還是嗖嗖的。”
各王府一向是立春即撤炭火的。此時大晟入關不久,納穆族王公血液裏還激蕩著白山黑水所賦予的沸騰血性,深恐被這入關後的熏風吹酥了骨頭,因此定下許多在漢人看來不近人情的規定。照例,凡貝子以上府裏的吃穿用度都由內務府統一撥掉,因此一到立春平日往來不絕的宦官們就全部銷聲匿跡,八旗上下對此多有埋怨,“入漢地,臨漢民,隨漢俗”的說法也一度塵囂於上,甚至有人在冬天就囤積炭火以備早春偷用。
承澤郡王一向恥與此等人為伍。承澤郡王朔方部呼和克興額,出身貴重,其父為太祖妻弟,從龍入關,南征北討,武勳彪著,以功封爵。克興額自幼追隨先皇平定南地,後因擁立當今聖上有功而累進為郡王,為人張而自持,清明厚重,對朝廷章程一絲不苟,是當朝一言九鼎的實權人物。
此時的承澤郡王府卻一反常態,屋子裏,走廊邊,水池旁處處可見明澄澄的火盆,炭火嗶剝有聲,全是摻雜香料的上用龍鳳炭。管家秦風一路招呼著蘇拉們添火一路領著幾個上等包衣們小跑出門。其中一個附耳在地聽了一會起身回道:“來了來了,馬上就到。”
秦風望了望天色,十二年了,春天又到了,他怔怔地呆了半晌,才勉強歎道:“能想到的都做了,若是這次還是不行,那~~~~~~~~。
“格格自己都沒放棄呢,秦管家是太杞人憂天了吧。”清朗的聲音傳來,秦風回頭一看,忙迎上舉手為禮,苦笑道:“王公公,還是老樣子,倒是累你又跑一趟。”
王鳳祥擺手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奴才的名字還是托娘娘福得來得呢,隻要格格的病能得一分好轉,就是跑死也絕無二話,閑話少說,快請林大人入府吧。”說完,回頭恭敬道:“林大人,請。”
轎簾緩緩掀開,秦風的注意力立時被那隻手吸引了過去,修長瘦削卻透著入髓的秀,蒼白的膚色映著中指上一枚殷紅如血的寶石戒指顯得分外觸目。手的主人極慢卻極穩地走了出來,俊逸高大的身軀裹在一身黑衣裏,胸前銀質十字架隨著主人的動作而起伏,不時劃出銀白的弧線,一頭金發如同陽光碎片披散在肩頭在昏沉天光下兀自璀璨。
饒是關於林虔之的傳聞已遍及京師,以秦風的定力亦不由大吃一驚,世上有如此謫仙之人?
林虔之眉間飄過一抹陰鬱,但他們是如此快地被微微一笑所掩蓋,幾乎瞞過了所有人。王鳳祥道:“林大人,這位就是郡王府總管事秦大人,秦兄,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