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無子。父親將我過繼給了母親。父親說,這樣她不會太寂寞。
第一次見到母親是在仲春時節。漫天柳絮亂舞,似極臘月飛雪,然觸碰之下卻沒有冰冷的感覺。母親和父親一起來到我生母居住的小院。我生母羅氏為妾室,卻一向獨得父親喜愛,共生育了四個子女。我是長子。在我出生後數年,又有了弟弟寶光,妹妹寶錦、寶儀。
母親來時,我正抽了柳條玩耍。一條湖綠襦裙飄然到了我身邊,引起了我的注意。裙擺輕飄飄的在風中微揚,一雙蔥綠平頭小花履於裙下若隱若現。我順著裙襇抬頭,迎上了母親溫柔的眼波。
母親頭上隻插了一支碧玉簪,束住滿頭青絲,身著嫩黃小袖,胸間淺粉絲絛垂至裙擺,似早春裏隨風搖曳的柔嫩柳條,平添幾分飄逸。並非傾國傾城的容顏,卻有著絕佳的氣度。年幼的我尚不知優雅為何物,隻覺她似一道柔風,吹皺了一池春水。見我看她,她微微一笑。
她將我帶回了她住的精致院落,而我很自然的接受了這一改變。父親說,這就叫投緣。我慢慢長大,府裏為我請了蒙師,我卻仍喜歡和母親待在一起。在我眼裏,母親永遠是睿智和雍容的代名詞:舉止從容,談吐優雅,總是輕易讓人沉醉。在她身邊,連肆意的風都仿佛安靜了下來。我尤其喜歡她淡定清柔的目光,光華內斂,不經意的掃過,讓人如沐春風。然她眼中偶然的精光乍現,亦可讓人遍體生寒。
“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哎呀,這人莫不是見過母親?”母親教我讀詩詞時我不禁驚呼,這分明是我第一次見到母親時的寫照。
“你這孩子,”母親淡淡一笑,“愈發的油嘴滑舌了。”
“這分明是寫的母親嘛。”我申辯道。
“淨說傻話。”母親輕點我額頭。“今天就學到這兒,去玩吧。”
我高興的放下書本,跑去院中玩耍。
夏日裏,母親院中滿是深深淺淺的綠。陽光透過葉間縫隙,在房前青磚上投下一片斑駁。牆角的陰涼處,唐媽媽養的小白貓懶洋洋的躺著打盹。我悄悄靠近,猛然揪住了她的尾巴。小貓“喵嗚”一聲慘叫,竄到了樹上,睜大了驚恐的眼睛瞪著我。
“聖寶華!小兔崽子!那貓兒招你惹你了,淨去欺負她!”唐媽媽聞聲衝出來,氣急敗壞的揮舞著抹布追打我。
我大笑著翻窗逃走,躲進了屋裏。唐媽媽是母親的貼身侍女,最是疼我。我知道她不會認真和我生氣。果然,唐媽媽罵了一會兒,悻悻的走開了。我偷笑著待她走遠,這才直起身伸展筋骨,一伸一展間便在屋裏揚起一陣灰塵。這時我注意到,這間屋子我從未進來過。
我站在屋子中央四下打量。屋裏頗為陰暗,到處堆了東西,大約是母親放置雜物的地方。門邊柳條筐裏密密麻麻插了不少畫軸;靠牆的架子上堆著我叫不出名字的古物,地上則散放著燈台、風爐等物;近窗的矮幾上擺了一張琴和一個紅漆描金匣子。這裏的每一樣東西都已蒙塵,像一些失落的記憶。
我胡亂翻看了一會兒,最終向矮幾上的描金匣子走去。打開匣子,裏麵有一把角梳,一柄團扇和厚厚一本冊子。角梳斷了幾根梳齒,周身散布著黯淡而柔和的光澤,顯是用舊之物。團扇上的細白絹布微微泛黃。有人在扇麵上用墨筆題了幾句詩:“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先民誰不死,知命複何憂?”字跡清麗灑脫,與母親的字依稀有些相似,卻又多了幾分渾厚的力道。放下扇子,我翻開那本書細看,書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我看不懂的符號。過了很久,我才知道那是本樂譜——那已是後話。彼時不通音律的我隻認出這樂譜和在扇上的題詩是同一個人的筆跡。書頁的空白處不時出現一些朱筆批注。批注的字體清秀工整,正是母親的字。
看完匣子,我開始擺弄幾上那把古舊的琴。這琴想來年代久遠,拭去琴身上的灰塵,黯淡的色澤在陰暗的光線下隱隱流轉,似有靈氣。琴身上隱約可見梅花狀的斷紋。手指在琴弦上一拂,琴弦微顫,塵埃微揚,發出嚶嚶嗡嗡的聲響。我從未聽過如此空靈圓潤的音色。我斷定此琴絕非俗物。我忽的記起父親說過,母親的琴技天下無雙。不知為何,我從未聽過母親撫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