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子周和米立聊了好一會,仿佛有說不完的話。米立家裏的小孩找進屋來,纏著米立撒嬌,讓他放大煙花給他們看。米立推不開,隻好跟在小孩後麵,出門放煙花。他走路時又和毛子周說了幾句,到院子裏才依依不舍地掛了電話。孩子們吵著要看大煙花,其實隻是幾個小型煙花筒而已。因為放出來有點花樣,孩子們便特別喜歡。米立給他們放了幾個,站在屋簷下看孩子們玩。他大哥米述也在一旁看著,說道:“剛剛和女朋友打電話?”米立三年前和家裏出櫃。事前,他和宋起約好了同時和家裏說清楚,第二年帶著對方見父母。不料世事不定,他至今也沒有帶個伴回家給家人見過。當時他的出櫃在家裏引發了軒然大波,甚至一度被父母趕出家門,不願認他這個兒子。所幸他有個寬容的大哥,因為實在疼他,左思右想後勉強接受了他喜歡男人的事實,並居中協調,勸得長輩消氣,這場風波才算不尷不尬地過了。家裏長輩雖然認命,但終究認為這不是什麼好事,索性不論何時何處,始終對米立娶妻一事閉口不談,也不關心米立和哪個男人戀愛。倒是米述經常私下問他,米立知道兄長除了關心外,還承擔把情況轉告父母的任務,每次都一五一十仔細說了,好讓爸媽放心。米述和米立聊得多了,對同性戀這事有了些許了解,知道如果正經做人談戀愛,和男女之間也沒有多大差別,便慢慢放下心來,有時還會同米立開些玩笑。但是在外人或是小輩前,他還是要為米立作掩飾,比如“男朋友”就要說成“女朋友”,以免流傳出去了,在村裏不好立足。米立有時心中難過,卻又無可奈何。畢竟有偏見的人還是不少,他不可能一個個去糾正說服,況且別人也未必願意聽他的,隻能樂觀地期盼社會的接受度和寬容度會越來越高,偏見和歧視越來越少。米立否認道:“不……不是,就普通朋友。”他把手插進外套的口袋,發燙的手機貼在他左手的手背上。他想了想,補充道:“一個好朋友,很照顧我。”米述忽然道:“我記得你先前說換了住處,暫住在一個姓毛的朋友家。是不是他?”米立點頭道:“不是暫住,我租他家的客房,交了半年的租金。”米述故作不解道:“都是朋友,怎麼還收你錢。”米立辯解道:“怎麼好意思白白住在別人家裏,還是要算的。其實他也說不要算錢,是我一定要付。”米述點頭道:“也對,還是算清楚比較好。他也是那個嗎?”米立一愣,繼而意識到兄長指的是“那什麼”,哭笑不得道:“不,當然不是,他是直的。”米述失望道:“有老婆了?”米立道:“當然不是,他一個人住,黃金單身漢。”米述抬手敲他腦袋,說道:“我是指女朋友。”米立瞥了他一眼,疑惑道:“他還單身呢。哥,你這是查戶口呢,喝多了?”他伸手摸了摸米述腦門,豎起兩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問道:“哥,你說這是幾?”米述拍開他的手,恨鐵不成鋼道:“我是在關心你。”米立道:“你哪是關心我,分明是關心我朋友。”米述翻了個白眼道:“那不是一回事嗎?”“哪裏是一回……”米立心中一動,駭道,“你想什麼呢。”米述涼涼道:“我想什麼不重要,關鍵是你在想什麼,弟弟。也許你自己都沒發現,最近幾個月,每回我和我通電話都會聽你提起那個什麼‘毛’的家夥。”米立插話道:“他叫毛子周。”米述一揮手,繼續道:“知道了。對了,你還叫他毛大哥。”米立難為情地爭辯道:“叫大哥怎麼了,他年紀比我大,也對我很好,確實像個哥哥一樣。”米述“嗬嗬”冷笑,努力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把自己營造成一個不講理又無理取鬧的反派兄長。米立安靜片刻,醒悟道:“哥,你吃醋了?”米述惱羞成怒,吼道:“吃個屁醋,有什麼好吃的,啊?!!”米立忍笑道:“好,沒有吃屁醋。”屋內,有人喊外麵的人進來吃水餃。米述不輕不重地踹了米立一腳,斥道:“快去吃餃子,多看你一眼都煩。”米立笑著和他一起把院子裏的幾個孩子趕回屋子裏。進門前,米述在米立身後幽幽道:“弟,有喜歡的人就大膽上,別害羞。”米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誠懇道:“哥,你真是喝多了。我給你舀碗麵湯,多加點醋吧。”米述怒道:“滾。”米立在家裏住了十來天,元宵前坐返程火車回來開店。他為了節省,買了硬座,車廂裏擠滿了人和行李,二十多個小時的旅程並不舒適。他自己也帶了好幾樣大件的行李,粗糙結實的編織袋裏裝滿了家鄉的特產,都是父母特意準備給他的。父母還特意叮囑他一定要送給毛子周一份,以感謝他把房子租給米立。這趟火車經停的站點多,一路走走停停,上客下客,延誤的時間也長。米立本該在晚上八點下車,如今眼看著得到淩晨兩點多才能到站。毛子周發了幾次短信給他,問他什麼時候能到。米立在晚上十點多時,告訴他不要等了,早點休息,反正他手裏也有毛子周家的鑰匙。毛子周卻說火車站再晚就沒公交了,夜間站前的出租車也少得可憐,米立萬一運氣不好,說不定要在車站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能坐到車。米立很過意不去,又拗不過毛子周,隻得老老實實地回短信。過了淩晨兩點,毛子周那邊就沒了動靜,米立以為他睡著了,鬆了口氣,不料下車時,卻看到毛子周站在月台上等他。毛子周穿著件黑色毛呢長風衣,撐著把深藍色的長柄雨傘,在白色的燈光下很醒目。毛子周見米立提著大包小包,收起傘,快步上前幫他提東西。他從米立手裏拿過最大的兩袋行李,一手一個,雨傘夾在腋下,在衣服上暈出一塊深色的濕痕。米立深吸一口氣,雨夜的空氣淸冷而濕潤,在體內靜靜漫開。他說:“哥,謝謝你,這麼晚還來接我。”他抿了抿嘴,對自己幹巴巴的道謝很不滿意,可又想不出該怎麼說。華詞麗藻在這裏格外不合時宜,他知道毛子周不是為了幾句好聽話來接他,而是出於真摯的關心。毛子周甚至可能認為這就是一個朋友應盡的責任和義務,根本不值一提。而當米立認識到這一點,內心便更為感動。毛子周道:“客氣什麼。車在外麵,走。”火車站很小,他倆走了幾步路,就到了毛子周停車的地方。這車正是上回毛子周送米立到火車站的那一輛。兩人把行李放進後備箱和車後座,米立坐在副駕駛座上,問道:“你從公司借的車?”毛子周“嗯”了聲,係上安全帶,發動汽車。他一麵調車內空調的溫度,一麵道:“你有行李,又是下雨天,開車方便。”米立被暖風吹得昏昏欲睡,上下眼皮像是塗了膠似的,一不小心就粘住了。他打了個嗬欠道:“這幾天經常下雨嗎?”毛子周道:“昨天開始一直下。火車坐了這麼久,很累吧。”米立道:“還成,有一點兒。”毛子周道:“累了就睡吧。”米立搖頭道:“沒事,到家再睡。”他喝了口礦泉水,稍微打起精神,側頭看窗外的景象。淩晨的街道空曠幹淨,柏油馬路被雨水澆透了,在路燈的照射下浮現出奇異的絢麗色彩。毛子周道:“行李可以在車裏放一晚嗎?”米立道:“有一袋是吃的,可能得拿上去。”毛子周點點頭,解釋道:“我媽小區修水管,這兩天住我這,我怕拿的東西多,會吵到她。”米立懵了,毛阿姨也在家裏,三個人,兩間房,他該住哪兒。毛子周道:“她住我房裏,我和你擠幾個晚上,沒問題吧?”米立回過神,忙道:“當然沒問題。”他的心髒開始不受抑製地瘋狂跳動,盡管他清楚地知道不會有別的事發生,卻仍然暗自興奮。毛子周把車停在小區裏的停車位上。兩人把比較不重要的行李搬進雜貨店裏,隻提了行李箱和裝有食物的編織袋上樓。毛子周出門時沒關燈,電視也還開著,播的是台球比賽。兩隻貓專注地蹲坐在電視機前,腦袋隨著小球的滾動而轉來轉去。毛子周壓低聲音道:“它倆看上癮了,我剛剛要換台,它倆還不肯,直著嗓子亂叫。”米立見沙發上堆有薄被,猜出毛子周為了能及時到站接他,不上床休息,而是窩在沙發上看無聲的電視節目,以打發夜裏格外漫長且無聊的時間。他也用近似於耳語的音量說道:“你等我時不困麼?”毛子周笑了笑:“不會,台球比賽很有趣,現在我知道比賽規則了。”米立心情複雜道:“你先睡吧,我去洗個澡。”米立拿了換洗衣物進浴室。熱水很足,把皮膚澆得發紅。他愜意地拭幹身上的水珠,方覺得舒服了一些。他走出浴室,毛子周還沒睡,坐在餐桌旁發呆,兩隻貓蹲在牆角,兩顆小腦袋湊在一處,在同個貓碗裏吃飯。桌上擺著兩碗扁食和一盤燒麥。毛子周對米立道:“喝點熱湯再睡。”米立搬開一隻椅子坐下,毛子周把扁食挪在他麵前,說道:“我媽聽說你要半夜才到,擔心你會餓肚子,準備了點消夜。”米立道:“謝謝阿姨。”毛子周道:“你明天親自和她說吧。快吃吧,吃完就去睡了。”扁食是用甘甜的瘦肉湯煮成的,比小攤上的清湯扁食的口感好得多。表皮輕薄柔軟,肉餡是用傳統做法捶打鮮肉而成,比機器絞碎的有彈性,也更能保留肉餡的鮮味。碗裏浮著幾片青菜葉和些許蔥花,清淡適口。米立一連吃了數粒扁食,連醋也忘了加了。米立讚道:“阿姨的手藝很好。”毛子周道:“湯和扁食都是我媽事先準備好的。她買了幾十年菜,知道哪個攤子做的扁食皮和肉餡地道,所以包出來的扁食也比一般外麵賣的好。”毛子周吃完扁食,便不再動筷子,隻看米立吃。米立道:“你晚上很辛苦,再吃點。”毛子周道:“之前看電視時,已經吃了一盤燒麥,再吃一會就睡不著了。”他又大力推薦燒麥,說道:“這個是海鮮燒麥,縣城裏的親戚拜年時帶來的,別看賣相不怎麼樣,味道很不錯。”這燒麥確實長相相當平凡,並不誘人,皮微微發黃,裏麵的餡料也不算飽滿,幹癟地立在盤子上。然而味道卻很鮮美,據毛子周說,燒麥皮是用麵粉和魚肉一並做成的,所以雖然吃起來不夠柔軟細膩,卻比其他燒麥皮更有滋味。而餡料除了肉、菜外,還放了蝦米和魚肉,既有海產特有的鮮味,又不至於腥味過重,可謂恰到好處。米立吃了三四個,意猶未盡,要不是馬上就要上床睡覺,真恨不得把這些燒麥都裝進肚子裏。米立幫毛子周收拾餐桌,把燒麥放進冰箱裏,免得貓咪半夜饞嘴偷吃。兩人為了節省時間,同時刷牙洗臉。浴室裏站著兩個高大的男人,顯得特別擁擠,轉身動作時總會不小心碰到對方。米立一麵洗臉一麵道:“兩個人一起太擠了。”毛子周叼著牙刷,滿嘴泡沫,含糊不清道:“以後習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