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1

車到天津,吳鐵錘800人的前衛營才真正搞清了自己的去向。他們這個部隊不是要去東南方向的沿海打台灣,而是要去東北方向的朝鮮跟美國鬼子作戰。

火車經過了又一個整夜的行駛之後,在天明時分開進天津車站。這個普普通通的早晨在吳鐵錘以後的日子裏將會有著揮之不去的印痕。

機車噴吐著濃濃的蒸汽,慢慢停靠在站台上。部隊需要吃飯,車頭需要加水加煤,所以按計劃停車時間會相對長一點。

當這列長長的悶罐子軍列伴隨著咣當咣當的節奏駛進車站之後,冷清而又寂靜的站台上頓時熱鬧起來。大喇叭開始播放雄壯的樂曲,播音員聲音洪亮慷慨激昂,遠遠近近的幾台鑼鼓驟然而起,一片一片的口號聲猛然間此起彼伏。車上的人都被吵醒了,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都紛紛打開窗戶,奔向車門。

滿眼一片標語的海洋。

車站兩麵的牆上,站牌上,電燈杆子上,配電箱、工具房的屋頂上,到處都是紅紅綠綠的標語。從昏昏沉沉的夜晚咣當過來,許多人還是睡眼朦朧,當他們揉了揉眼睛後,才看清上麵寫著“抗美援朝,保家衛國”,“響應黨中央毛主席號召,支援朝鮮人民正義鬥爭”,“打敗美帝國主義及其一切反動派”,“向英雄的中國人民誌願軍學習致敬”一類的字眼。喇叭裏播放著的是中央各民主黨派告全國同胞的宣言,鏗鏘有力的聲音正聲討著美帝國主義的滔天罪行,擁護中共中央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英明決定。

所有的人都驚住了。神神秘秘那麼些日子,原來是要他們開拔到朝鮮去,他們成了“誌願軍”,要去打從未見過麵的美國人。

吳鐵錘正躺在鋪板上睡大覺。外麵的喧囂和部隊的驚嚷有一會影響了他的睡眠,當他搞清了事情的原委後,並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奇。吳鐵錘沒有起來,隻是翻了個身,繼續睡他的大覺。

“營長,營長!”

通信員李大個肩膀上托著中正式步槍,一邊喊著,一邊從敞開的車門爬上來,連滾帶爬地來到吳鐵錘旁邊,動作相當麻利。

吳鐵錘裝作聽不見。李大個喊了幾聲看沒有動靜,隻好用手來推吳鐵錘的肩膀。這一推,把吳鐵錘惹火了。

“窮叫喚什麼窮叫喚?”

吳鐵錘翻身起來,一隻手撐著悶罐子車廂的鋪板,眼睛瞪得溜圓:“狗跳牆了?火上房了?還是誰家祖墳被挖了?”

李大個並不害怕,小眼睛眨巴著:“你曉得我們往哪開嗎?格老子,朝鮮!”

吳鐵錘擺了擺手:“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不就是朝鮮嗎?我到現在還沒有出過國,正好去看看。”

李大個瞪圓了眼睛,放大了聲音,他以為吳鐵錘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抗美援朝,打美國佬龜兒子!”

吳鐵錘不想跟他糾纏,朝車廂裏麵揚了揚下巴,哈欠連天地說:“還用你龜兒子告訴我?我和教導員早就猜到了。”

李大個順著吳鐵錘揚起的下巴看過去,見教導員歐陽雲逸此刻正倚在車廂上,神情專注地用一方手絹擦拭著自己的近視眼鏡,秀氣的臉龐上是一副不動聲色的神態。

吳鐵錘還想要繼續睡自己的大覺,同車廂的人卻都呼呼啦啦爬了回來。白白淨淨的司號員陳阿毛臉上帶著滿足的笑意,回到車廂的角落裏以後就把一個方方正正的紫黑色木頭匣子抱在了懷裏。小個子機炮連曹連長摩擦著兩手,顯得有些激動,連聲說了幾個“好”,說這回去朝鮮打美國鬼子,不僅可以給朝鮮人民出口氣,打敗美國圖謀中國的狼子野心,也能趁機搞點美國武器回來,畢竟他們機炮連占絕大多數的日式裝備比起美國貨來還是要遜色不少。

大個子機槍班長孫友壯粗壯的胳膊揮來揮去的,大嗓門喊出的濃厚沂蒙山鄉音在悶罐子車廂中回蕩:“俺的娘!這下可好,去朝鮮,打美國鬼子!俺怎麼覺著這兩天俺這個左眼皮光跳呢,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原來要發美國財呢!”

歐陽雲逸皺了皺眉頭:“發什麼財?抗美援朝保家衛國,國際主義義務,你以為是去撿洋撈嗎?”

孫友壯嘿嘿地笑了:“當然首先要完成國際主義義務,不過俺尋思著俺們連長說得也有道理,跟美國鬼子幹一仗,肯定能改善改善裝備。”

曹連長看了看歐陽雲逸的臉色,沒有接孫友壯的話茬。

陳阿毛抱著懷裏的木頭匣子說:“這一回打美國鬼子,營長你這個傳家寶要發發言了。”

吳鐵錘晃了晃腦袋:“那還用說!我這個寶貝,小日本聽過,國民黨聽過,這回讓美國佬也聽聽。一句話,夠他喝上一壺的。”

老王頭王三剛去敞篷車廂看了看他的高大騾子“大清花”以及其他的十幾匹騾馬,回來後就蹲在車廂門口“吧嗒”著長長的旱煙袋,飽經滄桑的黝黑的臉龐上毫無表情。

營部糧秣員吳一六在車廂裏走來走去,在突然而至的重大事件麵前顯得有些六神無主。

“有點緊張,”他看看吳鐵錘,又看看歐陽雲逸說,“有點緊張,搞得我一點準備也沒有。”

歐陽雲逸戴上擦好的眼鏡:“上級有上級的安排,到了朝鮮,不會讓你這個糧草官兩手空空的。”

吳一六還是直撓頭:“早知道這樣,我也弄兩筐饅頭放車上。”

“兩筐饅頭有個屁用?”吳鐵錘瞪了他一眼,“去朝鮮打美國鬼子,你就用饅頭打發我?”

吳一六小心地說,“那要準備些什麼,營長?”

吳鐵錘從鋪板上爬起來,一雙大手抹了抹胡子拉碴的臉。這個覺是睡不成了,與其在車廂裏聽他們窮叨叨,還不如到站台上去走走。

“你呀,”他對吳一六說,“起碼也得給老子弄碗紅燒肉!”

吳鐵錘從車廂門口跳到了站台上,李大個緊隨其後也跳了下來。

兩邊的都是他們部隊的戰士。在熱熱鬧鬧的鑼鼓和紅紅綠綠的標語的海洋中,差不多人人都是有說有笑,看起來都興奮不已。

車廂尾部傳來一陣陣女同誌的笑語聲,即便是在嘈雜的人群中也能夠輕易分辨出來。吳鐵錘知道那是師醫院的一幫人,前天半夜在兗州車站裝車起運的時候,曾碰到過她們。

就在剛剛過去的昨天,一切還是那麼神秘莫測。

2

夜半時分,吳鐵錘800人的前衛營已經登車完畢,他和歐陽雲逸坐在若明若暗的馬燈燈光下,等待著軍列開動。可是等了一大會,火車還沒有動靜。吳鐵錘坐不住了,他要下去看看。

歐陽雲逸說你下去幹什麼?這麼黑的天,你也看不到什麼,火車開了你上不來反而壞事。吳鐵錘說我不上來它敢開嗎?就去偵察一下,一會就回來。

吳鐵錘帶著李大個順著悶罐子車廂往後走。遠遠近近的站台上都是一趟一趟的悶罐子軍列,黑壓壓的一大片。機車車頭噴吐著蒸汽,有節奏的“哧哧”聲在暗夜中聽起來非常真切。友鄰部隊還在登車,站台內外一片人聲鼎沸,騾馬嘶鳴。

還沒走到車尾,吳鐵錘遠遠地就聽到前麵傳過來一陣女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他有點納悶,深更半夜的,怎麼還來了女同誌呢?

到了後麵,看到鐵路工人把一節悶罐子車廂掛在他們這個軍列上,一大群人正忙忙乎乎地搬東西裝車。站台上堆著不少箱箱罐罐,吳鐵錘發現她們雖然忙忙乎乎的,但進展不是特別快。

吳鐵錘走到一個很壯實的女同誌麵前,問道:“同誌,你們哪個單位的?”

對方用了一口山東話回答他:“俺師醫院的。”

“師醫院?”吳鐵錘疑惑不已,“師醫院怎麼跑到我們這來了?”

“俺也不知道,開始讓俺們上那邊的車,上著上著上不去了,又讓俺來這邊上。”

吳鐵錘想起一個人,問道:“你認識歐陽雲梅嗎?”

“認識啊,俺倆一塊的,她在那邊,俺給你喊啊。”

吳鐵錘也就是隨便問問,沒想到女同誌這麼熱情。他剛要攔住她,可是她寬大的嗓門已經嘹亮地響了起來。“歐陽雲梅,歐陽雲梅!”她衝一堆人群喊著。人聲嘈雜,沒有人應聲,她就叫吳鐵錘等著,自己則轉身向那堆人群走去。

吳鐵錘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心裏想這個人還真是實在。李大個說這個女的看起來有點麵熟,一定在哪裏見過。吳鐵錘問是誰,李大個說好像是師醫院的護士,叫李什麼蘭。

不一會兒從人群中跑出個人來,“誰找我?”她大聲地喊著,音量上絲毫不亞於剛才那個女的。跑到吳鐵錘和李大個跟前,她直勾勾地看著黑暗中這一高一矮的兩個人,說了一句上海話:

“儂找我?”

“歐陽雲梅?”吳鐵錘問道。

“儂是誰呀?”

“我,吳鐵錘!”

歐陽雲梅大笑起來:“吳鐵錘呀,我當誰呢!”她說,“黑燈瞎火的,阿拉看不到儂的。”

吳鐵錘衝她豎起一個巴掌:“打住,你還是講我能懂的話,別阿拉阿拉的,我頭暈。”

歐陽雲梅又大聲地笑了笑:“你怎麼跑到我們這來了?”

吳鐵錘說:“什麼叫跑到你們這來了?是你們跑到我們這來了!”

“我們一個車啊?”歐陽雲梅的聲音裏帶著明顯的驚喜。

吳鐵錘指了指長長的悶罐子軍列:“我這個營都在上邊,你拴在我們屁股後頭呢。”

歐陽雲梅拍了幾下巴掌,說她沒想到會碰到吳鐵錘他們。吳鐵錘說碰到你們就是個慢,磨磨蹭蹭的,什麼時候能裝完?我們800人都等著呢。歐陽雲梅說就快了,本來是在別的車上,裝不下,又臨時調到這邊,吳營長要是能幫忙的話,那就更快了。吳鐵錘二話不說,叫李大個通知機炮連曹連長馬上派一個班過來。機炮連連部及其部分人員和吳鐵錘的營部混裝在一節悶罐子車廂,吳鐵錘一下子就想到了機炮連。

李大個一溜小跑消失在黑暗中。吳鐵錘問歐陽雲梅剛才那個女的是誰,歐陽雲梅說哪個女的?就喊我的那個?李桂蘭,我們師醫院孩他娘李桂蘭。

吳鐵錘後來才知道,“孩他娘”是師醫院的一幫女人給這個實實在在的山東人李桂蘭取的外號,至於為什麼叫她“孩他娘”,他一直也沒有搞得很清。

遠近的燈光都很暗淡,吳鐵錘也不能看清歐陽雲梅的樣子,覺得還是過去的那個印象,大大咧咧風風火火的,與他的哥哥歐陽雲逸截然不同。

吳鐵錘對歐陽雲梅說,你哥歐陽雲逸就在前麵的悶罐子車廂裏,你可以去看看你哥。歐陽雲梅說我才不去看他,每次去都挨批評,好像欠他兩百吊錢。她問吳鐵錘部隊是往哪開,是不是回上海然後去台灣。吳鐵錘沉默了一下,說他也弄不準,都是按著上級的命令,讓去哪就去哪,到時候就知道了。

他們說話的工夫又過來一個女同誌,走到歐陽雲梅跟前,輕聲輕語地說:“你在這呢歐陽姐,我到處找你。”

“碰到個熟人,”歐陽雲梅立即介紹起來,“吳鐵錘,儂曉得的。”又對吳鐵錘介紹道,“藍曉萍,師文工隊的。”

“是吳營長啊,儂好。”藍曉萍依然輕聲輕語。

吳鐵錘跟她打了招呼,心想怪了,黑燈瞎火的,碰到的還都是熟人。他認識這個藍曉萍,還是在江南的時候,有一次歐陽雲梅來看他的哥哥歐陽雲逸,就帶著這個藍曉萍,他還讓糧秣員吳一六殺了鴨子招待她們。他印象裏這是一個文文靜靜的江南女子。

歐陽雲梅告訴吳鐵錘,師文工隊解散了,人員都充實到了師醫院,藍曉萍正好分在她這個治療隊。吳鐵錘心裏想看來確實要有大動靜,連師文工隊都解散了。

藍曉萍問吳鐵錘:“你們營都在這個車上嗎?”

“這是我們營的專列。”吳鐵錘回答道,“我們歐陽教導員就在前麵的車廂裏。”

歐陽雲梅扒著藍曉萍的耳朵說了一句什麼悄悄話,藍曉萍要用拳頭打她,歐陽雲梅笑著躲開了。

兩個人的舉動讓吳鐵錘感覺出她們之間的秘密,但是他也沒有多想。女人嘛,大概都是這樣。

機炮連曹連長派了孫友壯的機槍班前來幫忙裝車,孫友壯在這裏也碰著了熟人,就是師醫院的李桂蘭,他的沂蒙山老鄉。兩個人都很高興,說沒想到三更半夜的,他們竟在一列悶罐子車上。李桂蘭問孫友壯知不知道往哪走,孫友壯說不知道,保著密呢。李桂蘭說早知道走得這樣急,前幾天應該買些煎餅好預備著路上吃。孫友壯說孔老二家鄉的煎餅不好,沒有沂蒙山的煎餅勁道。李桂蘭說再不好也是山東的煎餅,離開了山東,怕是就再也吃不著了。

不一會又有一輛機車推著一節客車車廂掛在專列的後尾,這節客車車廂的門口和站台上都布上了哨兵。吳鐵錘覺得有問題,客車車廂,顯然說明有領導前來,恐怕還會是不小的領導。既然過來了,就索性弄個明白。

吳鐵錘說他是營長,是這個列的指揮員。哨兵沒有攔他,看著他身背二十響駁殼槍徑直登上車去。

車廂裏煙霧彌漫,一夥人正圍在一起低頭彎腰看著地圖。中間有過道,兩旁是一排一排的木頭椅子,車頂上掛著幾盞馬燈。靠最後頭的地方安著一個燒煤的爐子,鐵皮煙筒直直地通向車外。

“報告!”

吳鐵錘對幾個低頭彎腰的人打著敬禮。

這幾個人抬起頭來。吳鐵錘看清了,一個是他們團的團政委張之白,一個是師參謀長範書寶,而靠窗口坐著的兩個人,一個是師長黃天柱,一個是師政委向修遠。夜晚很涼,幾個人都把土黃色的日本軍用大衣披在肩頭上。

吳鐵錘一見是師領導,靈機一動,又喊了一嗓子:

“報告師長政委,營長吳鐵錘前來報到!”

黃天柱說:“你不好好帶部隊,跑到這裏幹什麼?”

“我來偵察偵察,不是,我來看看領導們有什麼指示沒有,我們一個車呢,我總得要過來看看。”

“沒什麼好看,給我管好你的人,看好你的門,別給我跑肚拉稀就好。”

“是,一定帶好部隊,絕不跑肚拉稀!”

張之白問他:“部隊都上車了?”

“都上車了,就等著領導們一聲令下開拔了。”

向修遠這時候說:“部隊情緒怎麼樣啊?大家有沒有什麼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