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孤注擲溫柔40(2 / 3)

這女孩子嬌嬌小小,發起狠來倒頗有幾分機敏絕烈,當初死在自己手裏的馮家二公子就吃過虧,如今又長了兩歲,更是一點兒都不知道怕了。他正想著,聽見顧婉凝這一問,卻無言以對,隻好所答非所問地回道:“小姐放心,我在這裏,一定保護小姐周全。”

顧婉凝見他不願意多說,也不再追問,低頭想了想,咬唇道:“要是我平安回去,我盡量照顧月白。”

郭茂蘭一怔,喉頭動了動,良久才道:“多謝小姐。”

錦西富庶,李敬堯多年來兢兢業業地刮錢,家大業大,人口又多,督軍府修得宏大堂皇,臨時“招待”顧婉凝的院子也十分精致,後麵還有個小花園,隻是四處都是衛兵。顧婉凝在院子裏轉一轉,身邊也亦步亦趨地跟著兩個丫頭。

明白了眼前的狀況,她倒沒什麼可想的了,暫時來說,這裏的人不會把她怎麼樣,而她也不過是牌桌上的籌碼。不管是橋牌還是麻將,也不管是誰叫牌誰梭哈誰點炮誰開和,都不是籌碼能決定的。

至於虞浩霆會怎樣,她也不願意去想。

她在燕坪鎮這十幾日,異鄉風物阻隔了世事擾攘,叫她把從前的事情都遠遠地拋了去,可這一下變故卻將她從情愫纏綿中拽了出來。郭茂蘭也許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才拐了她來給李敬堯交差,可是她不會做什麼英雄救美的癡夢。他到這裏不是來和她重修舊好的,是來拿他的千裏江山的,她能指望他嗎?

若是她死在這裏,那句“我等你”就是她此生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或許多年之後午夜夢回,他想起她來還要有幾分唏噓,倒是淒美得很。

可她要是不想死,她能等得來他嗎?

她不願意去想,她怕疼。

她需要別的事情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於是她就極認真地吃飯。

督軍府的廚子倒沒有因為兵臨城下失了水準,尤其是一道金黃紅亮、鮮香微辣的鯉魚讓她吃得很有幾分滿足。

可是很快,倒胃口的事情就來了。

“鄙人的招待,顧小姐還滿意嗎?”一路暢通無阻,不打招呼就走進來的,除了主人李敬堯之外,再不會有別人。

顧婉凝頭也不抬一邊剔著魚刺一邊問:“這道菜是什麼?”

李敬堯略怔了一下,看著她碟子裏的魚肉答道:“幹燒岩鯉。”

顧婉凝接著又問:“那燒這菜的師傅叫什麼?”

李敬堯皺眉道:“顧小姐有事嗎?”

顧婉凝總算剔好了魚刺,抬頭直視著他:“若我不死在這裏,等這師傅過些日子自己開了館子,我是一定要去捧場的。”

李敬堯聽著她的話,臉色一變,唇角抽動了兩下:“顧小姐說笑了,我不過是請小姐到舍下做幾天客,哪說得上生死這麼嚴重?況且,虞四少也必然不會讓小姐有什麼萬一。”

卻見顧婉凝慢慢嚼了嘴裏的魚肉,似乎是微微歎了口氣:“我們就不用說這些沒意思的話了吧?您要是有空,還是去幫我問一問,這是哪位師傅的手藝。”

李敬堯昨天見郭茂蘭抱著她下車,半掩在懷裏的雪白麵孔驚鴻一瞥,便感歎果然是個美人兒,怪不得郭茂蘭說這女孩子是虞浩霆的珍愛之人。但他也清楚要用她要挾虞浩霆退出錦西怕是不能,不過,有這麼一個籌碼在手裏,自己的身家性命卻是多了一重保障。此時見她這番做派,兼之昨天又砸翻了曹汐川,越發讓他覺得這女孩子在虞浩霆身邊是嬌縱慣了,不曉得天高地厚。

一邊想著,一邊又去打量顧婉凝,隻見她穿著一件玉色的立領衫子,無花無繡,襯著一條闊擺黑裙,黑漆漆的兩條發辮自肩頭齊整地彎在腦後,肌膚勝雪,眉目如畫,眼角眉梢的冷豔裏猶帶著幾分稚氣。分明還是個女學生的樣子,過幾年再添些風情,那就是尤物了,虞浩霆倒當真是豔福不淺,若是換個時候,他見了這女孩子也非要弄到手不可。

“既然顧小姐什麼都明白,那就麻煩您待會兒寫封信,告訴虞四少一切安好,叫他放心。”

幾個人杵在這裏,顧婉凝也沒了胃口,站起身來用餐巾擦了擦手:“我勸你還是算了,他要是想跟你談,不用我寫什麼信;他要是不想跟你談,我寫信也沒用。虞浩霆是什麼人,你真的不知道嗎?”

李敬堯聽她對虞浩霆直呼其名不覺有些詫異,上下打量著她“嘿嘿”一笑:“顧小姐也不用太妄自菲薄,這件事——我信小郭。”說罷,瞥了郭茂蘭一眼,“至於虞四少是什麼人,自然還是顧小姐最清楚。”

顧婉凝雖然鎮定,但終歸是個年輕的女孩子,他這麼一說,臉便微微有些紅了。

李敬堯見她雪膚微暈,秋水空濛,清豔不可方物,雖然不能造次,卻也忍不住要逗弄她一下,“再說,那姓虞的要真是個無情無義的,顧小姐大可留在廣寧。我家裏十八房姨太太,倒不介意湊個整數,反正我也不吃虧。”

他話一出口,郭茂蘭霍然便站了起來,顧婉凝麵上卻沒有了羞懼之色,反而低低一歎:“虞四少雖然多的是女朋友,但人卻傲氣得很,尤其愛麵子,你碰一碰我——我保證他拆了你全家的骨頭。”說著,也朝郭茂蘭看了一眼,

“要不,你問問小郭?”

她聲音溫和清脆,如屋簷下的風鈴,蕩漾開來卻讓四周都靜了。

李敬堯一時說不出什麼,打了個“哈哈”,道:“顧小姐不願意寫信,我也就不勉強了。不過,還請小姐借件隨身的東西出來。若小姐還是不肯,那就隻好讓我的人自己找了。”

顧婉凝這次來錦西,身邊帶著的不過是幾件衣裳和兩本書,她想了想,轉身回到房裏從頸間摘下一直帶在身上的那塊翠,走了出來。李敬堯見她手裏攥了東西,便伸手去接,顧婉凝卻不看他,徑自遞到了郭茂蘭手裏。

沒等李敬堯謀算好究竟怎麼跟虞浩霆談條件,虞軍的炮彈已劃開夜色落在了廣寧的外圍防線上。

第二天一早太陽出來,薛貞生的第十五師離廣寧的城牆已經不到五公裏了。李敬堯沒想到虞浩霆竟然這樣不管不顧,眼看城東的陣地就守不住了,好在虞軍也沒有繼續動作。

李敬堯匆忙派去見虞浩霆的是他的幕僚長呂仕澤。

呂仕澤之前曾勸他投靠灃南,然而李敬堯逍遙日子過久了,實在不願意受人轄製,且暗自盤算著自己偏安一隅,並不礙著旁人,若是將來虞戴開戰,還未知境況如何,他犯不著現在押寶,說不定日後他們膠著不下,倒要來籠絡他。

沒想到虞浩霆剛收了北地四省,轉臉就跟他發難,他起初還以為虞浩霆不過是做做樣子,想要他學康瀚民易幟談和,直到虞軍占了蒲岩、箕溪,他才省悟這個剛接班的代總長怕是要拿他立威。一邊重新布置防線,一麵派人聯絡戴季晟,想著戴季晟必然不能坐視虞軍侵入西南。誰知戴季晟幾番敷衍卻始終按兵不動,無可奈何之下,他在崇州犯險一搏,卻成了現在這個局麵。

呂仕澤並不相信李敬堯莫名其妙綁了個小姑娘回來能有什麼用處,這種手段一個不好惹翻了虞浩霆,更要壞事。不過,最壞的境地也不過如此了。

他在隆康行營等了半晌,來見他的人不是虞浩霆,卻是個未語先笑的年輕人,看軍銜不過是個少校,風度卻極好,若不是一身戎裝,倒像個世家公子:“我是十五師的作戰參謀霍仲祺,總長外出公幹還沒有回來,呂先生有什麼事就先和我談吧!”

呂仕澤心裏憋氣,但麵子上卻仍是一團和氣:“呂某受李督軍所托求見虞總長,有要事相商,不知道霍參謀做不做得了主?”

霍仲祺哂然一笑:“軍中的事情我自然是做不了主。不過,總長的事情我倒還拿得了主意。”

呂仕澤見他如此輕佻,一惑之下電光火石之間倒想起一個緣由來:“早年呂某在英國求學時曾和訪歐的霍敬林霍次長有過一麵之緣,不知道霍參謀……”

“原來呂先生和我叔父是舊識。”霍仲祺笑容不改,深深看了他一眼,“那您更應該安心了。”

呂仕澤聽他說姓霍,又見了他方才的言談態度,便猜測這年輕人多半是霍家子侄,此時一聽他是霍萬林的兒子,釋然之餘更是驚訝,心道江寧政府的政務院院長霍萬林膝下隻有一個獨子,竟也肯放到前線來:“既然如此,呂某就閑言不敘了。督軍托我轉告虞總長,錦西願意即日易幟,歸附江寧政府,若總長來日南下,錦西上下必然傾盡全力,甘效犬馬,不知總長意下如何?”

霍仲祺聽完他的話,忽然麵孔一冷,輕輕蹙了蹙眉:“大約呂先生沒明白我的意思。”說著,點了點自己的肩章,“我方才說過,軍中的事情我做不了主。呂先生要是沒有別的事,就請回吧。”

呂仕澤沉吟片刻,從隨身的公文包裏取出一方錦盒推到霍仲祺麵前:“那就煩請霍參謀把這個——轉交給虞總長。現下,督軍府上正在接待一位貴客,若是廣寧一陷戰火,這位貴客的人身安全勢必難以保障。所以,還請虞總長三思。”

霍仲祺略抬起盒蓋看了一眼,便迅速合了起來:“好,我知道了。呂先生還有其他的事嗎?”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呂仕澤也沒什麼可多說的,剛要起身告辭,門外突然漸次傳來士兵整裝行禮之聲。

轉眼間,已有幾個軍官簇擁著一個冷冽英挺的年輕人走了進來,不用去看領章上的金星熠熠,單是他身上帶出的威壓冷肅便讓呂仕澤知道,來人就是虞浩霆。他連忙起身致意,卻見虞浩霆隻是冷然點了點頭:“呂先生是要走了嗎?”

呂仕澤原以為這次來是見不到這位正主了,沒想到還會有此一遇,忙道:“呂某此來是受督軍托付,和虞總長商議——”

“呂先生要說的,都跟小霍談過了吧?”虞浩霆卻一點請他落座的意思也沒有,直直打斷了他的話。

“呃,是,不過……”虞浩霆來得突然,又是極冷淡的態度,呂仕澤一時拿不準應該先跟他說什麼,而虞浩霆似乎也並沒有興趣讓他開口:“我也有件事要請呂先生告訴李敬堯。”

呂仕澤忙道:“虞總長請說。”

虞浩霆麵無表情地在他臉上掃了一眼:“呂先生的家眷,如今都還在廣寧吧?”

呂仕澤心中驚駭,不知道他忽然把話頭扯到自己身上所謂何意,竟不知該不該點頭,卻見虞浩霆漫不經心地摩挲著手裏的馬鞭,“我有個很心愛的女朋友如今也在廣寧,麻煩你們好好招待,回頭要是她有什麼不高興——”話鋒一轉,唇角揚起一個讓呂仕澤如浸寒冰的“微笑”來,一字一頓地輕聲說道,

“我就屠了廣寧城。送客。”

呂仕澤惶惶然被葉錚送了出去,霍仲祺臉上的笑容也倏然而退,將桌上的錦盒遞給虞浩霆:“四哥——”

虞浩霆打開來一看,正是顧婉凝早前當掉籌錢又被楊雲楓買回來的那個翡翠墜子,質料頗佳,上頭雕的是一枝梅花,她說是她母親的遺物。

大約是帶在身邊多年,原先的纓絡顏色都有些褪了,有一回他想起來,便叫人用極細的瑪瑙珠子重新串了條鏈子配上。此時握在手裏,沁涼溫潤的觸感貼在掌心,刹那間就讓他想起了那些甜澀纏綿的過往。

那些早已成灰的傷口又悄無聲息地滲出血來,他居然讓她在自己身邊落進了這樣的陷阱!

他吃過一次虧,竟然還有第二次!

她走的那天,偎在他懷裏柔柔地對他說“我等你”——他卻不敢想她此時此刻該是用怎樣的心情在等著他。

霍仲祺見他緊抿著雙唇一言不發,已是心急如焚,低聲道:“四哥,我去換婉凝,李敬堯一定同意,江寧那邊我們也好交代。”

李敬堯山窮水盡,把婉凝當成了救命稻草來脅迫虞浩霆,可是虞浩霆的處境和康瀚民、戴季晟卻不同,江寧畢竟有個國民政府的架子,虞浩霆雖然手握重兵,隱有大權獨攬之意,但政界人事紛雜,府院要員裏頭不是沒有掣肘之人。康瀚民這些人行事無須再向別人交代,他卻不行,就是軍中也不乏老資格的長輩敢出來嗆聲,隻不過虞浩霆接班之後從未有行差踏錯罷了。

如今錦西已是唾手可得,即便是虞浩霆想要罷兵,也得有個冠冕堂皇的說辭,否則無論是參謀本部還是江寧府院他都沒辦法交代。

因此,霍仲祺便想用他自己去換顧婉凝。

不管是對李敬堯還是對江寧政府,政務院長的公子都遠比參謀總長的一個女朋友要緊得多。虞浩霆大可拍電報回去告訴父親,他陣前被俘落在李敬堯手裏,不用虞浩霆費神,徐益那些人自會想法子來料理殘局,若罷兵言和是政府的意思,那四哥就沒什麼再可顧慮的。

哪怕萬一父親真舍得他這個不肖子,至少,他也能換了婉凝平安。

然而,虞浩霆卻不置可否,霍仲祺還要再說,他已搖了搖頭:“錦西我們一定得要,婉凝——我也不會讓她有事。”

呂仕澤帶回來的話讓李敬堯喜憂參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