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寫完《大窯門》,我掛筆城樓,抱肩縮頸地彙入了滾滾浩蕩的俗世人流,發誓十年之內再也不用長篇小說這種文學樣式,騷擾從舊中國過來的老人們的晚年生活了。
但是,老西安的舊人舊事時刻都在我的心底裏翻騰。舊人舊事在我的心底組成了一個響器班子,不舍晝夜地敲打著我的內心世界。
掐指細數,十年過去了,我依舊頑固地試圖打開老西安這把“鏽鎖”!
長篇小說完全可以被理解為一門深刻的藝術。由於它的深刻,往往具有殘酷的作用!這樣,在《大窯門》出版之後的很長時間裏,有許多老人找過我,他們連珠炮似的向我發問:你為什麼要寫這些令我們酸辛的舊事,原來我們是打算把這些事情帶入棺材的?!老人們說完,不久就左腳跟著右腳地死掉了!在參加他們葬禮的時候,我總忘不了要在墓地焚燒一本《大窯門》,算是一個當代的中國作家對過去了的舊時代、舊製度的祭祀!當然,更多的則是為著紀念逝者。他(她)可能是舊社會的一個土匪或者一個窯子,也可能他是舊社會我們這座城市的評彈皇後、流浪藝人。我從二十歲開始追蹤他們,一直把他們追到墓地!那時,我就像一隻烏鴉,棲落在老人們門前的槐樹或者皂角樹上,在使老人們膽顫心驚的同時,平添一些對故往生活、故往人物的牽念與懸想。
這樣,幾個老人在菜市上有過一次短暫的會晤。他(她)們做出一個決議:作家鶴坪想聽我們的舊事,可以。因為那些事情都是發生在我們身上的,沒有什麼見不得人;但是,鑒於我們現在已經兒孫滿堂,實在不方便當著子孫們傾述我們過去所做過的醜事、惡事和爛心事,所以希望作家鶴坪另找清靜無人的地方作為談話的環境。
這樣,我在城南護城河邊的柏樹林子裏找到了這間茶棚。
每天早上六點,我在茶棚備好茶壺茶盅等候老人們的到來。老人們如約而至,風雨無阻,如此三年!
老人們像天上的星鬥,一個一個地熄滅了!等到新世紀來臨的時候,我所采訪的健在人世的老人,僅僅隻剩下“劉伯”,他是《大窯門》裏“麻皮”的生活原型,一個舊社會的“城防司令”,一個新社會的“政協委員”。那天我去給他送書,他強撐著臃腫的身子,翻轉著眼泡,大呼小叫地命令兒媳婦給我摻茶。他咆哮似地說:沒幾天活頭了,黃土都擁到下巴底下了!我的下半截身子站在民國,我的上半截身子站在社會主義!隻有頭是我自己的,裏麵裝著腦漿、記憶和兒孫們的名字!接著,他開始瘋狂地咳嗽,很快他就被“120”接走了,很快他就“蹬腿了”(死了)。他的兒孫們沒有絲毫遷怒於我的意思,但是在通知我參加追悼會的時候,不無責備地說:你何必趕盡殺絕,你何必要寫老人們的舊事!那都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了,你何必還要追究?!
站在“麻皮”的遺體旁邊,我在心裏對自己說:不寫了,我發誓十年之內不再打擾老人們的寧靜!我要讓他們在懷抱孫子的時候,不再說:爺過去是土匪!奶過去是妓女!但是,等到老人們都一個一個地“蹬腿”之後,我一定還會回來,續寫他們的滄桑與蒼涼,續寫老西安城的蒼茫與蒼潤!西安城是一個千年不變的大舞台,每一個在這裏生活過的人都是演員;不論皇帝還是草民,上了舞台都有吼一板、唱幾聲的欲望和權利!我在城下和老人們傾談的時候,真有老人牽著孫子去的,還有許多老人是牽著重孫去的,他們有些已經四室同堂,做了一個幸福家庭的太爺、太奶!
從那以後,我枯坐書齋,過上了“抱道不屈,擁書為城”的寓公生活。
掐指細數,十年過去了!此十年我度日如年,一個呼之欲出的老西安城,時時刻刻在我眼前晃動!此十年間也應報刊雜誌邀請寫過些關於西安城的憶往文章,也編過幾本關於老西安城氣、城氛、城俗、城禮的小書。甚至閑得無聊研究過民間石雕以及剌繡藝術。甚至我還畫過兩年中國畫,所畫人物一概都是我魂魄裏的老西安人的樣子。在我的心裏,這些文章、這些書本、以及這些畫,都隻能算得“鹹酸文章”,是速朽的東西,因為它們與靈魂沒有太大關聯,隻是一堆閃閃放光的文字罷了,算不得傳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