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八年五月四日,秦家長媳方如意一大早便起床服侍婆婆吃藥。淡青色的細瓷小碗裏盛著烏黑的藥汁,她將盛了藥的小瓷勺喂到婆婆嘴邊,輕聲勸慰。老太太皺著眉頭隻抿了一口便一把打翻了瓷碗,厲聲叫她滾出去。如意經過抄手遊廊回房時,卻瞧見迎麵走來的夫君秦敬流,一身長衫,麵容清雋。他見如意又被趕了出來,眉頭微蹙,接過一碗新的藥便朝老太太的房間走去。如意望著他的背影,怔怔出神。
這一次,他竟一眼也沒看她。
這是她嫁入秦家的第一年,同所有新嫁娘一樣遭遇婆媳不和的問題。她的婆婆是滿清貴族,念念不忘過去的一切,連帶的便憎惡一切改變。如意自幼接受的是新式教育,精通三國外語,16歲那年還曾留學英國。這樣的女子本來是決計做不了她的媳婦的。隻是兩家世代相交,婚事又是從小定下的,再加上如意在嫁進來之前方家遭逢巨變,父母雙亡,家財散盡。秦老太太生平最愛麵子,不願背上見利忘義、輕信毀諾的惡名,不得不接受了她,但過門之後卻對她百般刁難。幸好秦敬流對她一片真心,夫妻日日同進同出,感情和睦得羨煞了一幹貴婦。旁人提起秦家少奶奶,總是說她命好,碰上了如此良人,對她百般嗬護。
然而如意知道不是這樣的。
這樁婚事她本是不願意的。依從媒妁之言乖乖嫁進一個深宅大院,去做那了無生趣的少奶奶對她這樣的新式才女來說實在是一種折磨。隻是因著那婚約中的人是自幼愛慕的敬流哥哥,縱有千般不甘心,如意仍是歡喜地接受了,甚至還在心底下了決心,要放棄曾經的夢想,盡心做他的賢內助。
可是新婚之夜,秦敬流卻滿是歉疚地告訴她,他已有心愛女子。因為那女子身份卑微,他不敢讓母親知曉,但說要放棄又無法做到,所以希望如意可以諒解。看到如意表情凝滯,他又忙不迭地保證,她隻是他名義上的妻子,他們不會有任何朋友之外的逾越,等時機成熟,他便會放她離開,並安排好她以後的生活。
如意看著言辭懇切的新婚夫婿,雙唇緊抿了很久,終於微笑著點了點頭。
心裏的淚,卻下成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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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後,他們便總是在人前故作恩愛。綰發畫眉,飲酒賞花,數不盡的風花雪月,多少次讓如意以為他已經愛上了她。
然而終究隻是以為。當秦敬流牽著心上人的手托她照顧的時候,如意才知道,這點錯覺對她來說也是奢望。
那女子名喚餘詩,同如意一般歲數。瘦靨薄麵,身段玲瓏,素衣淡妝也難掩眉宇間的貴氣。她麵對如意時既不耀武揚威也不刻意討好,那般的從容氣度每每讓如意汗顏。
到底還是比不過吧。那麼,便算了吧,就這麼和他虛虛假假地恩愛幸福,也算是一種安慰。
可是,是從什麼時候起,連做戲也不願意了呢?
如意看著窗台上的蘭花,默然無語。
騷動起來的時候,她正倚著窗台幾乎快要睡著。丫鬟們唧唧喳喳的議論將她驚醒。她隻聽到一句“鬧事學生已經衝到了天|安門”便猛地跳起來,丟下目瞪口呆地下人跑出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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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闊的長安街上熙熙攘攘地擠滿了人,身著製服的青年學生,呼喊著口號,揮動著彩旗,大踏步地向前走,年輕的臉上滿是赤忱和熱情。如意擠在烏泱泱的人群中,激動得連指尖都在發抖。以身報國,這是她最渴盼的事情。為了那個不愛她的男人,她曾想放棄,可是如今置身於轟轟烈烈的遊行隊伍裏,她才猛然發覺這一切都是和她血脈相連的。她無法拋棄,也不舍得拋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