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展轉不相見。

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

這是一首廣為傳唱的《飲馬長城窟行》漢樂府,是時漢武建元年間,幾乎家家婦孺都知曉這首曲子,以及其中飽含思婦的無限惆惘之苦。

在漢中郡城固之南五裏處的漢江之濱,有個叫“博望”的小村落。不論清晨或黃昏,總有一個美麗的少婦徘徊於家門前不遠的那條博望河河畔,抑或低頭哀歎,抑或凝望西方。竟有時,也會用婉轉輕柔的嗓音低吟這首曲子,寄托她對遠征丈夫十年如一日的深深思念。而她的這份思念,又有誰人可懂?或許,隻有這汩汩的河水懂了,偶爾回以清亮的激蕩之聲伴和:思念你的時候,我獨自徘徊於家門前的那條小河畔,去尋找曾經留下過你我歡樂戲語時的種種嫵媚片段。可是,一次次,當我努力追憶時,你那熟悉且模糊的影像開始慢慢定格,終於隻縮成一顆很小很小的珍珠似的甘露,搖曳在碧油碧油的青草尖兒,連綿著這條蜿蜒的小河伸展到遠方的古道,追逐你西去的印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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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夜,空中無月,沉寂無聲。稀疏的星子若隱若現地綴繡於深邃的蒼穹,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被這偌大的黑洞吞噬。

軍帳外,三五個身披厚狼袍的守夜兵士慵懶地打著哈欠,沒精打采地圍著一團篝火打諢,偶爾戲起一陣粗狂而短促的獰笑。

在營地東南角處的一個小帳篷裏,木板床上躺著一男一女,一襲輕微且均勻的呼吸聲隨著麻質床被的起伏而低鳴。

一會後,那男人輕輕掀開麻被一角,慢慢滑溜下地,趁著一絲透進營帳的星光緊張而激動地穿好衣服。閉了眼,似在聆聽床上這個相隨了自己十來年的女人的微微鼾聲。這鼾聲十來年裏不知聽過多少回,但唯獨此時此刻宛若天籟,直扣心扉。

往事如煙,一夢十載。

十年前的一個風輕雲淡的上午,大漢帝國都城長安,歌舞升平,萬民同歡。距離長安西北二百四十裏外的甘泉宮裏,一個親由年輕皇帝劉徹指派的使團即將出征,他們的目的地遠在萬裏之遙的大月氏王國,使命即是聯手大月氏北擊匈奴王朝。這個使團由朝廷侍從官漢中郡城固人張騫率領,這一年他二十七歲。

從甘泉宮出發,一路向西,渡過黃河,翻越烏鞘嶺,險涉扁都口,進入匈奴王廷控製區。

這一日,使團一百來人行走在寂寥的荒漠上,烈日高懸,熱浪滾滾。放眼遠眺,前路盡是漫漫黃沙,天無飛鳥,中無雜樹,複無水草。一路上,時不時有抱怨之聲飄起,但隨即便沉默下去,在這樣的境遇下誰都不願意多開口說話,徒耗體力。

“大家注意了,眼下已進入匈奴人控製區,我們腳下的這片黃沙是休屠王勢力範圍,過了前麵那座山丘就進入渾邪王勢力區。渾邪王是一個茹毛飲血的家夥,如被他擒獲,我們就很難有生還的機緣了。”匈奴向導甘父突然縱馬向前,然後倒轉馬頭,提一口真氣以純厚的內力告誡大家。這幾句話吐納出來猶若在每個人耳旁低鳴,絕不外溢,以免曠漠傳音,引來敵人。

大漢特使張騫聞言,心上一驚,仿佛一直小心翼翼懷揣的一枚雞蛋終於落到地上,碎裂開來。

自皇帝手中鄭重接過象征授權的符節始,便早已置個人生死於度外,直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壯!誠然,生死事小,不墮大漢國威乃忠臣第一要義。這些關節,在張騫腦海裏已不知翻騰搗鼓了幾千幾萬次,每一次想起便更覺從容,唯願使命玉成。

“即刻始起,束言快行,嚴於軍紀,違者律斬!”張騫縱馬並肩於甘父之左,雙手虛按數下,發令道。怎奈究竟不是習武之人,提不起內勁,又不敢聲張,隻得請甘父複述此令。

正行間,甘父所指的那座小沙丘立時便可踏在腳下。突然,沙丘彼處一陣喊殺聲起,隊伍兩翼包抄過來一支彪悍的匈奴騎兵,亦不打話,直接搭箭彎弓,箭矢如飛沙走石般蓋將過來,須臾間一百來人的使團便倒下去六七十人。緣見使團似乎毫無抗擊能力,一個個如獵獸般摔倒馬下。對方突然停止射擊,戰馬“人”字排開,一身材健碩相貌威嚴的年輕軍官從馬隊裏走出來,環視驚慌失措的一群漢人,驕傲的臉上現出一絲不屑和不解。驀地,他將目光落在懷抱節杖的漢使張騫臉上,用一口不太嫻熟的漢語昂然道:“你們從漢朝過來的,是征伐我們?還是探秘軍事?究竟是為哪般!”

張騫見問,本擬恭敬回答。但一眼瞥見對方傲然視己方為無物的神態,又看了看倒下去的幾十號跟隨自己跋涉了兩千多裏的兄弟們,側頭默然無語。便在這時,那個年輕的軍官慢慢地抽出了腰中馬刀,直眼逼視張騫。

“千戶大人,手下留情!我們是一支迷路的大漢商隊,得遇大人恩萌,複見活路矣。”說話的正是甘父,他倏地下馬,拜伏於前,以一口久已不用的匈奴語言急忙解脫道。他自小在匈奴長大,眼見這名軍官的衣著和頭上的飾物便已知曉其銜職必是“千戶”級別。

“你是大匈奴子民,為何在漢軍商隊裏?”年輕軍官艴然不悅,怒喝道。

“小人傾慕大漢絲織,因而甘冒奇險購置一批,不想在此期遇千戶大人。”甘父知道匈奴自單於至一般兵士都篤信神勇的“昆侖神”,最是忌恨膽小懦弱者,即或被敵俘虜則亦誓死不降,而自己實則是一個降漢奴仆,一旦對方知曉必遭羞辱。

“多說無益,本千戶要押解你們見渾邪王,聽候他的示下。”說著,右手斜揮,兩隊騎兵立時聚攏過來,將餘人一並綁縛,馬匹及大漢精心為謁見大月氏國王而準備的禮物交由前隊兵士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