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康拓就在這裏,原來是為著這等機緣!
明明那個原本叫做阿攬的男人此刻還卑微地跪在她的腳下,曹姽卻不由自主地渾身僵直起來。她從前登基之時,康拓業已成名,所領荊襄的西府兵與周靖在京口的北府兵一道,是為東魏立國與防範北漢的根本。
曹姽隻在大殿上見過他,隔著大朝會時候的通天冠十二珠毓,她從來隻能見到一堵牆似的人影。建業的人瞧不起他是個不純的血統,私下叫他“胡蠻”,卻又靠著他安享繁華。
他有一點令曹姽滿意,滿朝的文武都覺得元熙女帝荒唐,與先代的承德女帝不可同日而語,他卻從來不置一詞,也不令皇帝擔心,曹姽這般昏聵地做了十年皇帝,他安內攘外功不可沒。
作為一個臣子,簡直把皇帝寵壞了。
然而曹姽並不喜歡他,隔著殿上殿下那麼遠的距離,曹姽總覺得沒什麼是康拓不知道的,他就是願意看著自己任性。果不其然,王家父子謀劃奪位之事,在執掌兵權的他的眼裏,就是看不知天高地厚的野貓在牆內打架而已。
曹姽並非不能支使康肅與父親燕王對抗,她隻是累了。她與王慕之,凡事太盡,緣必早盡,是她執念。汲汲營營之後卻破敗了國家,成全不了母帝強國富民的執念,父親失望透頂將她廢黜,她亦毫無掙紮。
直到親子將她燒死,她大約才明白,她辜負的其實並不止父親母親而已。虧欠的可以補償,譬如讓自己不再荒唐,挽回一場疫病,斷了自己的帝王之路。但有些事情,曹姽寧願自己從來不懂,可如今這個叫康拓的男人突然地出現在自己麵前,曹姽騙不了自己。
曹安不該告訴她那些事情的,她此刻緊張了。
曹姽頭一回認認真真地去看那個男人,去看他臉上唯一分明的那雙眼睛,那雙眼睛華彩灼灼,眉目傲然棱骨遠出江左崇慕的俊俏,卻更懾服人。他依然跪著,卻絕無卑躬屈膝之感,康拓,東魏人把他當一座山一棵樹,但誰會去愛一座山一棵樹?
阿攬,如今該叫康拓,即便說他大不敬,但曹姽玲瓏剔透一個人,他不想看穿也早已看穿。但卻不包括一個向來剔透的人臉上,露出這樣複雜難言又難以捉摸的表情。
康拓心裏一緊,這時康肅讓他正式稱一聲“義父”,便扶他起來,同時康肅也覺察到曹姽的不對,正要開口相詢,曹姽卻解了腰間青釭劍遞過去。
康拓曉得輕重,皺眉未去接,曹姽直接扔了過去:“算是賀禮,以你的品性,定不會讓康公失望。”
說來慚愧,康拓功高蓋世,曹姽說不準康拓究竟心裏對自己有沒有一點覬覦,但是他想要青釭劍是一定的。女帝本已賞了他,卻被曹姽在大權在握後私扣,隻為和王慕之青釭倚天共效於飛。康拓反倒是又奪了北漢皇帝的佩劍龍雀進獻給她,她卻拿去對付楚楚可憐的6亭君,現在想來汗顏無比。
隻是這贈禮的確突兀,康肅也一臉莫名其妙,康拓則像拿著燒著的炭條,隻覺得燙手,臉上難得顯出局促來。要是再過上幾年,你可絕對不可能從康大都督的臉上看到這種表情。
曹姽迫不得已隻好隨口一說:“我看中劉曜的龍雀,你奪來給我,咱們權當交換。”
這借口雖是牽強,到底還說得過去,康拓眼看著是不能推拒,朝曹姽作揖,鄭重地將劍懸在腰間。他身長快九尺,青釭劍堪可匹配,曹姽雖也不矮,但使著總有孩童配了大人劍的感覺,如今心裏的負累減輕一些,她終是籲了口氣。
也罷,虧欠的一點點還給他,無論是北伐或是人臣,有自己支持,總能叫康拓滿意。曹姽覺得自己這番思慮想必周全,其實康拓根本不必靠任何人,就能位極人臣。不過北伐一事,卻不隻是曹姽不爭氣,王謝大族偏安一隅,苟享富貴,這樣的龜縮豈是曹姽可以撼動的?
因這是康樂公私事,對外並沒有煞有介事地為康拓正名。然而軍營是何許地方,絕不缺那號聰明人,第二日大軍啟程時,要緊的軍官都曉得自己頂頭上司有了個義子,百年之後有人捧靈摔盆,言語間都帶著慶賀之意。
康拓雖然方才嶄露頭角,但是成都一戰的表現的確讓人信服。雖有人依然對他的出身頗有微詞,可是他腰間那把神兵實在惹眼,此人背後不但是康樂公,眼見著連公主都是他的靠山,識相的就都把嘴閉上了。
眾人,包括大大咧咧的呼延莫都知道曹姽賜劍解決了很大的麻煩,隻有當事人自己不知道,以她的性格,當時根本想不了那麼多。
她想的無非是物歸原主,早日兩清。康拓看她遠遠策馬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此番算是她的副將,不過他們已經有多少天沒有說話來著了?
曹姽自認為掩飾得不錯,落在別人眼裏處處都是破綻。
七月末,大軍抵達荊州南境,聚集在康公所轄之內,整頓休憩。此次進兵,康拓建議避開騎田嶺、萌渚嶺險要(位於湘粵交界),經馮乘(今湖南江華西南)占領白霞(今廣西鍾山西),進圍賀州。一旦拿下賀州,距離孫冰的國都廣州府就是近在遲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