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在四下燒痕滿布的營道上嘚嘚踏過,在一座被煙熏得黑乎乎的帳子前停下。
唰唰兩聲,簾子被人揭開。
有燒焦了的布棉灰簌簌落下,血氣塵味上下飄蕩,小粒小粒的雪花在帳子裏麵飄旋著。
章惕下馬,然後將她抓了下來,一路提進去。
長長的一條木案被四個士兵抬進帳中,鋪上薄牛皮。
燈燭上案,火折子一吹,嘶啦亮起豆大的火苗,搖搖曳曳。
邊上升起火盆,鐵鉗子夾了七成滿的木炭。
章惕看著士兵們在帳中忙碌,慢步踱去一旁的椅子上坐好,腿翹起來,疊在案上,轉頭,叫住最後一個出帳的年輕男子:“薛領。”
薛領忙回身:“將軍。”
他目光瞥向趴在地上的她,“弄盆熱水來。”
冰天雪地的大營裏,東麵戰火猶然未滅,整營兵帳半數盡毀,在這臨時布弄的中軍帳中,熱水簡直是稀貴得不得了的東西。
薛領卻應得極其幹脆:“是。”
岑輕寒看過去,認出那年輕男子正是先前領頭那人,方才麵對俘兵們的倨傲神色此時全然不見,臉上隻剩恭敬。
帳簾被人從外麵放下來,裏麵忽拉一下暗了七分。
章惕臉上的銅麵具被案上的豆燭映得五色斑斕,兩支獠牙白森發亮,襯得那一雙黑眸更是懾人。
岑輕寒低頭,將身子縮成一團,兩隻手攏著被他撕碎的衣物,努力地偎在地上鋪的幹茅中取暖。
他忽然起身,長腿一伸,案前的火盆便被他橫踢到了她身邊。
她不敢遲疑,立馬蹭過去,伸出雙手在盆邊烘烤。
皮膚被冷風吹得有些龜裂,指縫處有血絲滲出。
盆中的炭火紅舌竄上來又縮回去,張揚囂張,熏得她眼眶開始泛濕。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一動不動。
她覺察到他的目光,卻沒抬眼,亦是一動不動地縮在那裏,好似受驚過度的幼獸一隻。
外麵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慘叫聲。
繼而有人厲聲嗬斥,然後便是一片求饒哭泣聲。
薛領從外麵進來,手中拎著個大桶,一腦門的汗,口中道:“將軍。”
一個士兵在後跟著進來,往桶裏倒了一盆燒得通紅的石頭,水氣噝噝冒出。
薛領等人出去,從懷裏掏出一包東西,湊過去放在帥案上,低聲道:“探馬回報,北麵升火了。”
章惕聞言轉頭,定望著薛領:“如何?”
薛領也不避諱蹲在一旁地上的她,直道:“一切按將軍先前所計,董睿帶了三萬人馬直撲陳州城;符淮這個狗娘養的也精,把賾北屯在北境上的六萬大軍一切為二,隻分出去了兩萬回軍援城……”
章惕點了下頭,打斷道:“將蔣煜的首級送去同州城內,再派三千人馬隨後跟進,去同州城外逡繞一圈,明日天亮前回營。”他頓了一下,盯住薛領:“你親自率軍去。”
薛領利落道:“屬下遵命!”眸子一動,瞥了瞥她,聲音轉而遲疑:“此番所俘的賾北士兵們……”
章惕轉身,抬手比了個手勢,極幹脆。
薛領會意,再無多話,垂首退了出去。
岑輕寒安安靜靜地跪坐在盆邊,埋了頭,像是睡著了似的。
麵前突然垂下來一道陰影,一隻大手伸過來,握住她的臉。
她一下子清醒過來,神色驚惶,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他要做什麼。
大桶早已被他提了過來。
扯了塊布,浸了熱水,絞幹。
章惕掰過她的臉,一點點擦去她臉上的血漬,動作飛快,下手微重,可卻精準。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隻能看見那雙麵具下的眸子,極致的黑,懾心的亮。
如同野豹捕食前一般,銳利極了。
他大手一揮,她身上的那些破布便散開落了下來。
岑輕寒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抬手環著身子,咬住嘴唇。
章惕撥開她的長發,拿布擦過她身上的細小傷痕,在她左肩處的那個朱字上逗留了片刻,長指摩挲了幾下。
她顫抖,卻不敢抬眼。
下一瞬人便被他抓著提了起來,身下長裙小褲被他除去,然後他抱起她,將她放進大桶中的熱水裏。
由冷及熱,她渾身都在戰栗,露在水外的兩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水暖暖的,不一會兒便捂熱了她的身子,她舒服地一展眉毛,老實地縮在水裏,悄悄撩水,輕拭身上的血汙。
章惕看了她一會兒,轉身走回案邊,拿過油紙包,打開,掰了一小塊東西,然後彎腰,喂給她吃。
她吞下去,糜餅的味道,入口即化,長久空虛的胃像是受了刺激,猛地酸疼起來。
他繼續喂她,看著她顫睫張嘴,小巧的舌尖偶爾滑過他的手指,濕漉漉的,像小貓。
“背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章惕冷不丁開口,聲音寒冽。她正在努力地吞咽,聽見後嗆了兩下,好像是被驚到了。
桶裏的熱水好似瞬間被加了一大把冰渣子,變得溫涼。